《镜子》电影剧本
文/〔苏联〕安·塔尔科夫斯基
译/胡榕
作者的家。作者的儿子伊格纳特打开电视开关,看实况转播。
矫正科医生(画外):你的名字叫什么?父称和姓呢?
病人(画外,口吃得厉害):我叫扎雷,……
医生的办公室。矫正科医生送口吃病人去进行催眠治疗。
病人(画外,口吃得厉害):……尤里·亚历山大洛维奇。
矫正科医生(画外):往那儿看,尤拉,请你告诉我,你从哪儿来?
病人(口吃得厉害):我从哈尔科夫城来。
矫正科医生(画外):你在哪儿学习?
病人(口吃得厉害):我在技……我在技术学校学习。
矫正科医生(画外):尤拉,我们现在对你进行治疗,请你看着我,只看着我。
矫正科医生:看着我的眼睛,看眼睛。向前看。现在转过身去,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我的手上。你会感觉到,我的手在把你往后拉。好,把手松开。对,这样,就这样。好了,尤拉,集中注意力。所有的注意力从这儿集中到双手,双手紧张起来,再紧张些,双手要更紧张点儿,你把想要胜利的全部热切的愿望现在都集中到你的一双手上。双手紧张,越来越紧张。紧张、紧张、再紧张。看着自己的手指。手指越来越紧张。现在注意力转移到这儿,转移到你的手指上。好,看着手指。手指紧张起来。来吧,尤拉,集中注意力。我念到三,你的手就不能动。注意,一,二,三,手不动了。你的手不能动了。你想要动弹一下,但是你的双手不能动,你要稍微动一下都很困难。你的手不能动。现在我取消这种状态,你就开始说话,只是要响亮,清晰,自然,轻松,不要害怕自己的嗓音,不要害怕自己的说话能力。如果你现在能这样说话,那么你一辈子都能响亮、清晰地说话了。注意,看着我。念到“三”我就放松你的双手和你的说话能力。一,二,三,响亮地,清晰地说“我能够说话”,来吧。
病人:我能够说话。
村庄。田野。母亲坐在栅栏的横杆上抽烟。远方田野上出现了一个人。那人绕过灌木丛,向母亲走来。
作者(画外):那条路从车站经过伊格纳契耶沃的小路,每年夏天,在离我们战前住过的村子一公里处,拐了个弯儿,弯弯曲曲地经过稠密的橡树林,一直伸向远方,通往托姆希诺。
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阵风徐徐吹动灌木丛。
作者(画外):一般只有当人们在那宽阔的灌木丛后面出现时,我们才能认出自己人。如果他从灌木丛那边向房子走来,那他就是父亲,如果不,那就不是父亲。那就是说,他再也不会来了。
母亲坐在栅栏的横杆上。在树林深处可以看见一座房子。
一个陌生人走近母亲,和她说起话来,并且试她的脉搏。当陌生人请求抽烟时,母亲向房子那个方向转过身去。
陌生人:请原谅,姑娘,我要去托姆希诺,走得对吗?
母亲(画外):您不该从灌木丛那边绕过来。
陌生人:啊——,那么,这是什么?
母亲(画外):……什么?
陌生人:就是……您干吗坐在这儿?
母亲(画外):我住在这儿。
陌生人:哪儿?您住在篱笆上?
母亲(画外):我不明白您对什么感兴趣,是去托姆希诺的路,还是我住哪儿。
陌生人:噢一一,这儿有一座房子。您想像一下,我随身带了所有的工具,可是把钥匙给忘了。您这儿能不能找到石竹花?
母亲(画外):不。不,我没有石竹花。
陌生人(画外):您为什么这么神经质?把手给我,给我吧,我是医生啊。您妨碍我了,我没法把脉了。
母亲:要不,我去叫我丈夫来?
陌生人:您没有什么丈夫。(画外)没有戒指。结婚戒指在哪儿?虽然现在很少有人戴,除了老人……能不能向您要支烟?
孩子们——阿辽沙和玛丽娜——睡在吊床上。陌生人在母亲身旁坐下,横木断了,他们摔在地上。母亲生气了,她站起来走到一旁。陌生人还躺在地上,认真地看着身旁的青草地。他开始说话,然后站起来。
陌生人:您为什么这么忧郁?啊?(哈哈笑)
母亲(画外):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高兴?
陌生人:您知道,和一位饶有兴味的女士一起摔倒是很愉快的。您知道吗,刚才我摔倒了,而在这儿,这些东西……这些小草,灌木丛……您从来没想过……您从来不觉得植物能够感觉,能够意识,甚至能够理解吗?树木,这棵榛树……
母亲:这是赤杨。
陌生仪:这不重要。它们哪儿也不去。只是我们来回忙乱,还说一些庸俗不堪的话……
陌生人继续讲,后来他走了。母亲目送他。
陌生人:这全都因为,我们和大自然相互不信任。都是因为一种不信任,匆忙,或者……因为没有时间思考。
母亲(画外):听我说,您有些……
陌生人:是啊,是啊,我已经听说了。但这不要紧,我是医生嘛。
母亲(画外):那六号病房是怎么回事?
陌生人:那是他凭空想出来的!编造的!(画外)这样吧,请到我们托姆希诺来……
母亲:您听我说!
陌生人(画外):我们那儿……甚至常常是很快乐的。
母亲:您流血了!
陌生人走在田野上。他向托姆希诺方向走去。起风了。他停下脚步。
陌生人:哪儿?
母亲(画外):耳朵后面!另一边!
陌生人:啊一啊一啊!……
母亲目送着陌生人。陌生人在田野上。他走了。风停了。
母亲转过身向房子走去。
父亲(画外):这世上唯有你和我,/我们相见的每一瞬间,/都像庆贺上帝的出现。/你曾经那么勇敢,/像一阵眩晕,/比小鸟的翅膀更轻盈。/你沿着楼梯跑去,带着我——/消失在湿润的丁香花丛里……
村庄。小阿辽沙若有所思地朝下看着。后来他回过头朝母亲那面看了看便走开了。杜尼娅婶婶从犬舍里把睡着了的玛丽娜抱起来。
父亲(画外):……进入了你自己的领地。/而在镜子的那一面,/对我的恩赐,便是夜晚的降临。/祭坛的门开了,黑暗中,/闪现出一个赤裸的人形。/我缓缓地俯下身去,矇眬中,我对你说:“祝福你”。我知道,这祝福是勇敢的。你睡着,桌上的丁香,用宇宙的青蓝色抚摸你。/被触摸的眼睑仍然那么安静,/你的手是温暖的。/水晶般的河面颤动了,高山在呼吸,/海上出现了晨曦,/而你却把水晶球握在双手里。/万能的上帝啊!——你是我的。你醒来了,改造了人类日常的词语。于是,嗓音变得浑厚有力。/你的话揭示了新的意义:沙皇。/当一层层坚硬的水,像岗哨,/横流在你我之间,/于是,脸盆、罐子,世界的一切,/都变了样,一切普通的事情。/我们不知被带往何方,一座座城市,像海市蜃楼,/奇迹般地建起,又向两旁闪开去。/薄荷在我们脚下生长,/小鸟伴我们旅途,鱼儿跳跃在水面上……
母亲站庄窗前哭泣。后来,她从五斗橱里拿出一个本子,翻阅了一下。她被街上的喊叫声吸引了,从屋里走出去,然后回来领孩子们。
父亲(画外):天翻地覆就在眼前,/命运,像手持剃刀的疯子,/对我们紧追不放。
孩子们嘟囔着不知说了些什么。
巴沙叔叔(画外):杜尼娅!你啊,我的天,杜尼娅!
杜尼娅婶婶(画外):喔哟,天哪!巴沙,这是怎么啦,巴沙!
母亲:着火了。只是你们别喊叫。
玛丽娜:着火了。
阿辽沙:轻声点儿。
村庄。房子和院子。孩子们从屋里跑出来,站在台阶上。克拉恩卡从房子前跑过,向杜尼娅婶婶那边跑去。杜尼娅婶婶站在院子里。不远处一座草棚在燃烧。
巴沙叔叔(画外):(不清楚)喂,别让我看见你。
杜尼娅婶婶(画外):也许这不是我们的维奇卡吧?也许他在那儿?也许他给烧着了?
巴沙叔叔(画外):克拉恩卡在哪儿?啊?克拉恩卡,克拉恩卡!
克拉恩卡(画外):什么事?
村子。院子。母亲走到井边,坐在井架上。巴沙叔叔向燃烧的棚子奔去。
梦中的房间。阿辽沙坐在不上仔细地听着。音乐起。
阵风拂动灌木丛。音乐止。
梦中的房间。
阿辽沙起了床,悄悄地走到另一间屋子的门口。
阿辽沙:爸爸……
梦中湿淋淋的屋子。父亲用水罐向母亲头上倒水。母亲弯腰俯身在脸盆上。
父亲走了。母亲直起腰,站在屋子中间。音乐起。
泥灰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水沿着墙壁往下淌。
在湿淋淋的屋子里母亲沿着墙走着,水从墙上流到地上。
母亲站住了,用头巾把头发包住。音乐止。
梦中湿淋淋的屋子。
画框的玻璃上映现出母亲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衰老的形象。她走近了,用手抚摸着溅上了水的玻璃。
一只手把燃烧着的松明扑灭。
作者的寓所。
电话铃响了。有人从屋里走过。
作者(画外):谁呀?
母亲(画外):阿历克赛?
作者(画外):你好,妈。
母亲(画外):你的声音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作者(画外):不,没什么。大概是咽炎:我已经有三天没和任何人说话了。我甚至觉得,沉默是件好事。反正说话也不能传达一个人感觉到的一切。言语似乎是无力的。你知道吗,多怪啊,我刚才在梦中看见你了。我好像还是个孩子……顺便问问,妈,父亲是哪一年离开我们的?是1936年还是1937年?
母亲(画外):先告诉你,是1935年。再问你,你问这些干吗?
作者(画外):还有火灾呢?就是,你记得吗,村子里干草房着火那次?
母亲(画外):都是在1935年……得了,你把我的头都搅晕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知道吗,丽扎死了……
作者(画外):哪个丽扎?
母亲(画外):就是丽扎。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我和她一起在印刷厂工作过。嗯,就在谢尔普霍夫卡。
作者(画外):啊一啊一啊,哦,天哪,什么时候?
母亲(画外):今天早晨,七点钟。
作者(画外):可是现在……现在是几点?真的……什么?
母亲(画外):大概快六点了。
作者(画外):早上?!
母亲(画外):你怎么啦?当然是晚上。
作者(画外):听我说,妈,我们干吗总是吵架?得了,归根结底,你原谅我吧,如果我错了……
工厂的汽笛声。
印刷厂附近的一条街。清晨。母亲在街上跑着绕过一堵围墙。
售票员(画外):印刷厂到了。下一站,谢尔普霍夫斯卡亚大街。
母亲停下脚步理了理头发。
大街,下起了倾盆大雨。母亲横穿大街走进印刷厂的大门。
传达室。门卫检查母亲的出入证。母亲从传达室跑出来。
印刷厂的院子里。母亲淋着大雨穿过院子,沿着楼梯往下,走过印刷厂的内院。
印刷厂。母亲走进印刷厂,进入校对室,向她自己那张桌子扑去。校对室里只有米拉奇卡一个人。米拉奇卡招呼了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她们三人一起向车间走去。
米拉奇卡:您好,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
母亲:我昨天看过的那份大样呢?
米拉奇卡:我不知道……要知道,我来这儿才一星期……我这就……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在这儿。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玛鲁霞,什么事?昨天的校样上出了什么事?国家文艺出版社的?你别神经质!
母亲:应该到柜子里找找,到排字车间去找。
米拉奇卡(画外):当然啦,是您自己放在那儿的。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这也不是什么倒霉事,玛莎……
校对室,走廊。母亲、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和米拉奇卡从校对室出来,沿着走廊急忙向车间走去。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玛莎!
米拉奇卡(哭着):天啊,要知道,这一版是……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安静些,玛莎……
米拉奇卡:哎哟,这一版可是……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的,玛莎……
米拉奇卡(哭着):哦……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任何版面都应该没有错误。
米拉奇卡:哦……(哭泣)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别哭了,白痴。
米拉奇卡还在哭。
印刷车间。母亲穿过车间。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追上她说了些什么,但车间里的隆隆声把她的声音盖住了,什么也听不见。
排字车间。母亲走进车间,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跟在她后面。母亲从柜子里取出校样,翻看着。车间主任伊凡·加符里洛维奇走到她身旁。
伊凡·加符里洛维奇:出了什么事?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不,没有。没什么要紧事……
母亲:不,没什么,当然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是……想看看,也许我错了,不,就是说,我没错。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就是嘛,玛莎,我们按顺序再看一遍吧。
母亲:不,我自己看。最好还是让我自己看。
伊凡·加符里洛维奇:已经很紧急了,大家都着急,谁也没时间……玛鲁霞!
母亲:您以为我害怕了。
伊凡·加符里洛维奇:我明白,你不害怕。让别人害怕去吧。以后就这样吧,有的人工作,也有的人害怕……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问排字工人):喂,出了什么事?
排字工:就是出事了呗……要知道,整夜都在印。
母亲靠着窗台看校样,然后把校样放回柜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
一条白色的走廊。
母亲在走廊里走着。当母亲走过时,走廊尽头出现了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
父亲(画外):我等着你,从清晨直到晚上,/他们猜着了,你不会再来。/记得吗,那时天气怎样,/就像在节日里,我没穿外套便走到街上。今天的天空那么阴沉,深夜里大雨倾盆;/雨点在冰凉的树枝间奔驰,/没有语言抑制,没有手巾擦拭……
校对室。母亲坐在桌旁哭泣。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坐在她身旁。伊凡·加符里洛维奇走进来,并把一瓶酒精放在桌上。母亲站起来准备去洗淋浴。
母亲还在哭。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画外):得了。玛莎,要知道,什么事也没有,是吗?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笑娜:一切正常吧?
母亲:不……嗯,不,嗯……这本来可能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甚至不好意思对你讲。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那你还哭什么呀?
母亲:我不知怎么好像突然被刺了一下……我甚至看见了它是怎样排版的,看起来怎么样,就是那个词。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什么词?说呀,玛莎?
母亲悄声地嘟哝了几句。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笑着):是吗!好啊!
伊凡·加符里洛维奇:这是酒精,不多了,但总还是有用的。你浑身都湿透了。你瞧瞧,你像谁啊……丑八怪。
母亲:哎哟,真的,我全身都湿了,天啊!是这样。那么我去洗个淋浴……我大慨,我去洗淋浴……梳子在哪儿?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坐在那里看着母亲。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我的上帝,你知道你现在像谁?
母亲惊奇地看着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
母亲:像谁?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画外):像玛丽娅·季莫非耶芙娜。
母亲:哪个玛丽娅·季莫菲耶芙娜?(嘟哝了几句)。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从抽屉里拿出梳子,递给母亲。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喂,给!
母亲(画外):什么“给”!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你不是找梳子吗?给!
母亲惘然若失地听着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说。
母亲:听我说,也许你终于正常了,对吗?哪个玛丽娅·季莫菲耶芙娜?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画外):曾经有那么一位玛丽娅·季莫菲耶芙娜·列比亚特金娜。是上尉列比亚特金的姐姐,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塔弗洛金的妻子。
母亲:嗯……说这些干吗?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画外):不,我只是想说,你非常像列比亚特金娜。
母亲:那么好吧,就算像吧。我哪儿像她呢?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继续说着。伊凡·加符里洛维奇在听她俩说话。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不,总而言之,费多尔·米哈伊洛维奇……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画外):你好像有话没说……
母亲(画外):我“没说”什么?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站起来走到另一张桌前。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列比亚特金,拿水来!列比亚特金,拿鞋来!不同的是,她的兄弟没给她拿水去,而是把她痛打了一顿。而她却以为,这一切都是她一手指挥的……
母亲听着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说话。
母亲:你别耍嘴皮子。给我解释一下,我不明白。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画外):我的上帝啊……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并抽烟。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你的整个生活就是这个“拿水来和拿鞋来”。结果怎么样?
母亲呜咽起来,然后哭着坐在凳子上。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画外):表现独立自主是吗?!可是你连手指头动弹一下都不会。如果有什么事不顺心,你不是摆出一副这事根本不存在的样子,就是装出不屑一顾的神气……你这人有洁癖!
母亲:谁打我了?你胡说些什么?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画外):不,我只是对你的前夫的耐心表示惊叹。我以为他早就该逃跑了,溜之大吉。
母亲:我不明白,她这是要我干吗?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画外):你难道有什么时候意识到是你自己的过错?从来没有,不,这简直令人惊奇,要知道,这种境况是你亲手造成的。天啊!如果你还没有把你那颤抖不已的丈夫推到你那种毫无意义的自由解放的境地,那我们就认为他是及时得救了。而孩子们,是你直接造成了他们的不幸。
母亲从抽屉里把擦子拿出来后便走出房间去。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跟在她后面。伊凡·加符里洛维奇目送着她俩。
母亲:别装疯卖傻了。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玛莎!
走廊。母亲在走廊里走,然后她拐进浴窒。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跟着她跑去。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敲着浴室的门,但母亲不肯开。于是她又走回校对室。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玛莎!玛莎!你怎么啦!玛莎!你怎么啦?上帝保佑!
母亲(画外):让我安静些!
叶丽扎维塔·巴甫洛芙娜:尘世间的日子已经过去半辈子,我却在阴暗的森林里迷了路……
淋浴室里,母亲在洗澡。突然停水了。母亲含着泪大笑起来。
母亲:哦,天啊(嘟哝了几句)。
音乐起。
村子。草房火光熊熊。音乐止。
作者的寓所。作者的前妻娜塔丽娅站在镜子前面,她在听作者讲话。
作者(画外):怎么你忘了?我总说你像我母亲。
娜塔丽娅:看来就因为这我们才分手了。我又惊又伯,发现伊格纳特越来越像你了。
作者(画外):是吗?为什么又惊又怕?
娜塔丽娅:你瞧,阿历克赛·阿历克桑德洛维奇,我和你从来也不能像人那样交谈。
村庄。杜尼娅婶婶把睡着了的玛丽娜抱走。母亲和巴沙叔叔向房子走去。
作者(画外):甚至当我回忆童年和母亲时,不知为什么,母亲的脸也总是你的。哦,顺便说一句,我知道,为什么我同样可怜你们俩。可怜你,也可怜她。
娜塔丽娅(画外):为什么可怜?
作者的寓所。
镜子里映照出伊格纳特的身影。他站在屋门旁,手里拿着一只盛了酒的杯子。娜塔丽娅背靠着墙听作者说话,后来她走到窗前。
作者(画外):伊格纳特,别犯傻了。把杯子放回去。
娜培丽娅:可是你跟谁都不能正常生活。
作者(画外):非常可能。
娜塔丽娅:别生气。你不知为什么总是认为,你的存在这一事实就应该使所有的人感到幸福。
作者(画外):嗯。
娜塔丽娅:你一味要求别人。
作者(画外):嗯,这也许因为,我是女人培养的。如果你不希望伊格纳特成为我这样,那你就快嫁人吧。
娜塔丽娅:嫁给谁?
作者(画外):嫁谁我就不知道了。或者你把伊格纳特给我。
娜塔丽娅: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同母亲和好?要知道,是你错了。
作者(画外):我?错了?哈哈!错在哪里?是因为她坚信自己比我还清楚我应该如何生活?还是因为,她最终能使我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娜塔丽娅:你?幸福?
作者(画外):嗯,总而言之,关于我和母亲的事,我的感觉总要比你的旁观敏锐些。
娜塔丽娅:什么,什么,什么?你感觉敏锐什么?
作者(画外):就是我们彼此疏远了,而我对这种状况却无能为力。
画外传来西班牙语。
作者的寓所。伊格纳特拿着苹果站在作者的房门口。后来他经过走廊走进另一扇门。
画外传来西班牙语。
作者的房间,有几个西班牙人在房间里。其中有埃尔涅斯托和齐奥尼西奥。
埃尔涅斯托坐在桌沿上向其余的人讲话。他用西班牙语讲着什么。
作者的寓所。娜塔丽娅坐在窗口旁。后来她回过身向镜子走去。
画外有西班牙话传来。
作者(画外):听我说,娜塔丽娅,你把他引开吧。他又谈起西班牙了。这都是明摆着的嘛,最后又得大闹一场(嘟哝了几句)。
娜塔丽娅:好吧,得了。你瞧,我想求你一件事。我们那里在修房子。伊格纳特很想跟你住上一个星期。你看怎么样?
作者(画外):那当然,我非常愿意。我会很高兴的。
娜塔丽娅微微一笑。
记录镜头。西班牙。斗牛表演。
斗牛士和牛。
记录镜头。西班牙。斗牛士把牛杀死。
作者的寓所。作者的房间。埃尔涅斯托在表演斗牛士刺牛的样子。
埃尔涅斯托讲西班牙语。
西班牙人托马斯抽起了雪茄烟。火柴熄灭了。
娜塔丽娅和西班牙人安赫里坐在沙发上。娜塔丽娅笑着听埃尔涅斯托讲故事。安赫里给她当翻译。
娜塔丽娅:安赫里,他在讲什么?
安赫里(画外):他在表演著名斗牛士巴洛莫·里纳列斯。
安赫里:真是奇迹。
画外传来埃尔涅斯托讲西班牙语的声音。
埃尔涅斯托继续讲故事。他用西班牙语讲话。
西班牙女郎露薏莎坐在椅子上听埃尔涅斯托讲故事。
画外埃尔涅斯托在继续讲话。
记录镜头。西班牙。西班牙战士从街上跑过。
画外继续有埃尔涅斯托讲西班牙语的声音。
作者的房间。
埃尔涅斯托的女儿塔吉扬娜和杰列扎站在窗口旁。杰列扎走到桌旁坐下。
画外继续传来埃尔涅斯托讲西班牙语的声音。
托马斯穿过房间。埃尔涅斯托继续在画外讲西班牙语。
记录镜头。西班牙。一个妇女在街上走着,手里拿着一面破碎的镜子。
画外继续传来埃尔涅斯托的声音。
安赫里(画外):但是最使他激动的是最后一夜……
作者的房间。埃尔涅斯托继续讲故事。后来,他沉思着坐在沙发上。沙发上还坐着娜塔丽娅。音乐起。
埃尔涅斯托用西班牙语讲着什么。
安赫里(画外):……告别。全城的人都去送他,大家唱着歌,跳着舞。母亲有病,不能去送他。当大家唱歌的时候,父亲神情忧郁,默默地站在一旁。当他看着他的眼睛时,他明白了,他俩想的是一回事。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
杰列扎开始跳舞。
埃尔涅斯托(画外):你怎么,嘲笑我?
埃尔涅斯托打了杰列扎一个耳光。音乐止。
露薏莎坐在椅子上。
埃尔涅斯托(画外):教了你那么长时间,你什么也没学会,可是看起来你是能够学会的。
作者的房间。
齐奥尼西奥坐在桌旁画画。后来他把铅笔扔了,拿起一支雪茄抽了起来。
露薏莎(画外):真多嘴。去过西班牙,可什么也不明白。
娜塔丽娅(画外):露薏莎,那么……您从来没想过要回西班牙去?
露薏莎(画外):我?我不能。我的丈夫是俄罗斯人……孩子们也是。
作者的寓所。所有的西班牙人和娜塔丽娅都在作者的房间里。露薏莎站起来走到走廊里,从椅子上拿起皮大衣向外面走去。埃尔涅斯托想留住她。娜塔丽娅也跟着露薏莎跑出房子。
埃尔涅斯托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
娜塔丽娅:没什么,没什么。我这就去跟她谈。你进屋去吧。露薏莎!
楼梯口。露薏莎靠着墙哭着。
音乐起。
记录镜头。西班牙。
城里的几条街。一个女人和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在街上跑。他们跑进一座房子的大门。
记录镜头。西班牙。一架飞机在扔炸弹。
记录镜头。西班牙。爆炸。
记录镜头。西班牙。爆炸。
记录镜头。人们在街上奔跑。
两位妇女拿着鲜花跑进地铁车站。
记录镜头。西班牙。人们在街上四处奔跑。
记录镜头。西班牙。一幢幢房子的房顶上飘浮着爆炸后的烟尘。
记录镜头。西班牙。一群孩子沿着海岸同港口走去。一个男孩子哭了,用手帕擦眼睛。
记录镜头。西班牙。一座房子的墙边有一个妇女在哭。
记录镜头。西班牙。人群中有一个女孩子靠着箱子坐着,她想把裙子上的污渍擦去。
记录镜头。西班牙。岸边的人群。父母们与孩子们告别。一个女孩子在哭。
记录镜头。西班牙。孩子们通过检查站。一个男孩子提着一个大箱子走过检查岗向轮船走去。音乐止。
记录镜头。西班牙。人群。
母亲哭着吻别女儿。
记录镜头。西班牙。人群中一个男孩哭着亲吻了母亲和妹妹后离开了。
记录镜头。西班牙。一位老年妇女在凝视。
记录镜头。西班牙。孩子们沿着海岸往前走。一个提着旅行袋的男孩子走在最前面。
记录镜头。西班牙。人群。
父亲吻别儿子。
记录镜头。西班牙。父母与孩子们告别。
记录镜头。西班牙。一个手里拿着布娃娃的女孩子听到轮船的汽笛声惊恐地转过身去。
记录镜头。苏联。天空中有一个同温层气球。有两个人分坐在两只小气球上,围绕着这只同温层气球。
记录镜头。苏联。同温层气球。坐在小气球上的两个人在检查它。
记录镜头。苏联。一个同温层气球。坐在小气球上的一个人从同温层气球下飞过。音乐起。
记录镜头。苏联。坐在小气球上的一个人从同温层气球上飞过。
记录镜头。苏联。同温层气球下的悬篮。人群中攒动的脑袋。这些人正在观看飞行的准备工作。一个人从同温层气球上飞到了小气球上。
记录镜头。苏联。小气球上的人在降落。有人帮助他着地。
记录镜头。苏联同温层气球向高空飞去。
记录镜头。苏联。莫斯科的一条大街上驶过几辆载着飞行英雄的汽车。成千上万张传单在空中飞扬。
记录镜头。苏联。大街上,成千上万张传单从一幢幢房子的屋顶上撒下来。下面驶过载着飞行英雄的轿车。
作者的寓所。伊格纳特的手在翻弄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画册。达··芬奇的几幅画。后来伊格纳特合上画册,站起来看着窗外,沉思。
作者的寓所。走廊里,娜塔丽娅坐在那里系鞋带,然后她站起来。
娜塔丽娅:伊格纳特!
作者的寓所。一间“空”房间。伊格纳特坐在桌上。他从桌上跳下,走到走廊里。娜塔丽娅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在地板上。伊格纳特帮助她收拾。把东西收拾好后,娜塔丽娅拿起外套向门口走去。
娜塔丽娅(画外):过来,我要走了。(画内)哦,天啊……啊……来吧,唉……永远是这样,你也急着走嘛。你别装了,就这样吧,没时间了。
伊格纳特:唉哟,电流……
娜塔丽娅:什么?
伊格纳特:好像被电击了一下!
娜培丽娅:什么电击?
伊格纳特:好像以前也有过一次……也是捡钱的时候。
娜塔丽娅:什么,什么?
伊格纳特:可是一般来说我这是第一次。
娜塔丽娅:来吧,把钱放在这儿。我求你,别再想入非非了。得了,听着,放这儿,别弄脏了,懂吗?
作者的寓所。那间“空”屋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在走廊里,母亲把身后的门关上。伊格纳特转过身来,在“空”房间里有两位妇女。其中一位身着绿色天鹅绒连衣裙,坐在桌旁喝茶。另一位是叶甫盖妮娅·瓦西里耶芙娜。她拿着托盘走到走廊里,然后向厨房走去。
娜塔丽娅:听着,请你别碰这里的任何东西。还有,如果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来了,请她哪儿也别去,好吗?
穿绿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进来吧,进来。你好,叶甫盖妮娅·瓦西里耶芙娜,再拿一个茶碗来,给这位年轻人。好。
伊格纳特从走廊里的书架上拿了一个本子,站在“空”房间的门口,看了起来。穿绿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坐在“空”房间的桌旁喝茶,桌上放着一杯茶。
穿绿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请把柜子里的那个本子拿出来,在第三格的边上。对,对,谢谢你。好吧,给我念夹着一根带子的那一页。
伊格纳特(念):“卢梭在第戒省博士论文答辩时,关于科学与……与艺术是如何影响人的性情这一问题,他的回答是否定的。“
穿绿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画外):不,不,你只须念那些用红笔勾出来的段落,我们时间不多。
伊格纳特(念):“无论如何……哦不……毫无疑问,教会的分裂使我们与欧洲疏远了。我们无法参与任何一个伟大的事件……使欧洲为之震惊的事件。但是,我们有自己特殊的使命。是俄罗斯,是她的一望无垠的疆土消化了蒙古人的入侵,使鞑靼人无法……
伊格纳特(画外,念):“……无法通过我们西部边境,把我们留在后方,他们退回自己的沙漠去了。于是,基督教的文明得以拯救。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本应该过一种完全特殊的生活,这种生活使我们仍然是基督徒,却把我们变得与基督世界格格不入……如果谈到我们历史的微不足道,那么,十分真诚地说,我决然不能同意您的看法。难道您没有在俄罗斯当前的境况中找到某些能使未来的历史学家惊叹的重要的东西吗?虽然我个人真诚地依恋阁下,但我远不能为我看到的周围的事情而欣喜:我看到文学家们如何使我……使我恼怒……作为一个有偏见的人……”
穿绿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听着伊格纳特念信。
伊格纳特(画外,念):“……我感到了侮辱。但是,我以我的名誉起誓,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变换……”
伊格纳特站在墙边念着。念完后,他回头向门那边望了一下。音乐止。
伊格纳特(念):“……变换我的祖国,或者变换一段历史,除了我们祖先的历史,即上帝赐予我们的历史……普希金给恰达耶夫的信,1836年10月19日”
作者的寓所。
那间“空”屋子,身着绿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在喝茶。门铃声。伊格纳特走到走廊上,打开门。门外站着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她没认出孙子便走开了。伊格纳特回到“空”屋子。屋子里空无一人。伊格纳特走到桌旁。那个穿绿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刚才还坐在桌旁喝茶。音乐起。
穿绿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去吧,去吧,去开门。
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哎哟,我找错了,
光亮的桌面上热茶杯的痕迹慢慢地隐去。音乐止。
作者的寓所。伊格纳特小心地向厨房张望。电话铃声响了,伊格纳特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与父亲通话,
伊格纳特:喂!是的,
作者(画外):是伊格纳特吗?你在那儿怎么样?一切都正常吗?
伊格纳特:嗯。
作者(画外):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来过吗?
伊格纳特:是的,没来……来过一个人,好像找错了地方,
作者(画外):你最好在那儿找点事儿干,只是别捣蛋。要么找几个人来做客。你有没有朋友,女孩子们?
伊格纳特:我们班上的?他们……是啊,可是他们……
作者(画外):我在你现在的年龄已经恋爱了……在战争年代……
伊格纳特(微笑了一下):哈……
作者(画外):那种棕红色的头发,棕红色的……她的嘴唇总是有裂纹……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那个受过震伤的军事教官也追她呢……
尤里耶维茨。靶场。冬天,
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小姑娘拿着皮包从四年级学生操练的靶场旁走过。走近悬崖时,她回过头来看了看靶场,音乐起,
作者(画外):……你在听我说吗?
靶场。阿辽沙的胳臂支撑着靶场的栏杆目送着棕红头发的小姑娘。后来他低下了头。
步枪的枪口。阿萨菲耶夫卧在体操垫子上练习瞄准和射击,后来他用手支起身子,注视着靶子。音乐止。
军事教官向孩子们那里看去,然后走到叶戈洛夫那里。叶戈洛夫坐在垫子上向军事教官辫解着并往树林那边看。靶场后面的树林里被惊扰的乌鸦飞了起来。
军事教官:你怎么?你往哪儿射击?以为我没看见是吧?(画外)你往上射击,你知道为这个会对你怎么样?!
叶戈洛夫:我干了什么啦?
军事教官(画外):怎么什么?!
叶戈洛夫:那儿什么人也没有。
军事教官(画外):如果有人呢?
叶戈洛夫:哪儿?要知道,那儿……(画外)……只有树木……
军事教官(画外):假如有人在树上呢?
靶场前站着马尔科夫、阿辽沙和阿萨菲耶夫。守门人把步枪分放在垫子上,军事教官下达命令。大家都按命令行事,只有阿萨菲耶夫在每一道命令之后都执着地把脸转向军事教官。最后阿萨菲耶夫也躺在垫子上,
军事教官(画外):向后——转!命令是向后转!
守门人(画外):怎么:怎么糊涂了。把枪放回原处,
阿萨菲耶夫:我是转了一圈嘛。
军事教官(画外):队列训练章程学过没有?学过没有?!
阿萨菲耶夫:转圈,俄语的意思,就是转圈,我就是这样做的嘛。转圈,我觉得,就是转三百六十度的圈。
军事教官:什么?还什么度?阿萨非耶夫!向后转!
向发射阵地前进!
可我要把你派回父母那里去……
阿萨菲耶夫(画外):什么样的父母?
孩子们的笑声。
军事教官: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阿萨菲耶夫:什么发射阵地?我不明白……
军事教官:好了,在垫子上卧倒!快!
第一个男孩(画外):阿萨菲耶夫的父母在围困时死了。
军事教官:发射阵地嘛……就是发射阵地,明白了吗?
阿辽沙吃吃地笑着。
军事教官沿着靶场的围墙走到马尔科夫跟前。
军事教官:马尔科夫!
马尔科夫(画外):有!
军事教官:把八号步枪的……
阿萨非耶夫从垫子上站起来走了。孩子们在靶场外廊里走来走去,
军事教官(画外):……基本部位明确一下。
军事教官走到马尔科夫身旁。马尔科夫哭丧着脸站在垫子旁边。
马尔科夫:枪托……枪口……
军事教官:你自己是枪口。
军事教官把子弹放在垫子上,然后手里拿着凳子走了。
阿辽沙:可是这样的枪口怎么办呢?
阿萨非耶夫、马尔科夫、叶戈洛夫和阿辽沙卧在垫子上打靶。靶子很远,在靶场的另一头,在靶墙后面是树木。
靶场的外廊。
阿萨菲耶夫从皮包里拿出一颗手榴弹,把它放在长凳上。有一个孩子拿起手榴弹。下面,在靶场上站着军事教官、守门人和叶戈洛夫。
孩子们在喊叫着。
靶场外廊的地上有一颗手榴弹。有一个孩子把手榴弹的弦打开。阿萨菲耶夫拿着手榴弹从楼梯跑下去,把手榴弹扔到靶场上。
第一个男孩(画外):阿萨菲耶夫,别这样!
军事教官扑过去抢手榴弹。
军事教官:散开!!!
手榴弹在靶场上滚过。
军事教官(画外):卧倒!!!
军事教官扑向手榴弹,用自己的身体掩住它。
守门人(画外):你上哪儿,谢列加,会死的!
军事教官的手中握着手榴弹。
靶场的地上躺着军事教官。
一顶从军事教官头上滑下的无沿小帽躺在靶场上。所有的人都卧倒了,有的躺在外廊里,有的躺在靶场上。唯有阿萨菲耶夫一个人站在垫子旁。军事教官躺在靶场上。他头上有一块细嫩的皮肤在搏搏地跳动。军事教官微微抬起身子,向那顶无沿小帽爬去。
阿萨非耶夫(画外):那是教练手榴弹。
军事教官:还是列宁格勒人,经历过围困的……唉!
军事教官艰难地沿着靶场的围墙走着,后来他坐到小凳上。
棕红头发的小姑娘笑着用手指触摸干裂的嘴唇。音乐起。
军事记录镜头。渡河。一个裸着身子的士兵把一个箱子扛上肩后涉水过河。旁边战士们把大炮装上木筏。
战士(画外):小心点儿。
听不清战士们在谈些什么。
军事记录镜头。渡河。一门大炮从木筏上滑入水中。
战士们在谈话。音乐止。
阿萨菲耶夫沿着楼梯走到靶场的外廊上,然后他走了。孩子们从地上爬起来,目送着他。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木质桥面上,战士们拖着大炮。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一队战士扑哧扑哧地踩着水前进。有一个指挥官和一个政委和他们一起前进。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一个少数民族战士光着脚在水里走着。另一个战士跟在他身后。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有一些战士正拽着绑在运载武器的驳船土的缆绳,其余的战士在推这艘驳船。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战士们扑哧扑哧地淌水前进。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战士们行进在泥泞的道路上。他们背着装满了武器的行李架。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战士们推着驳船前进。旁边一个准尉催促淌水前进的战士们。
父亲(画外):我不信预感……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士兵们背着装满武器的行李架走在泥泞里。
父亲(画外):……也不怕险兆,/我不信誓旦旦,也不赌咒。/这世上没有死亡。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在泥泞的道路上战士们艰难跟涉的一双双脚。战士们把子弹运往弹药垛。
父亲(画外):……人人都永垂不朽,/无论十七岁,还是七十岁,都不该惧怕死亡。/这世上只有现实和光明,/没有黑暗,也没有死亡……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一部分战士推着驳船前进,另一些人在驳船旁淌水过河。
父亲(画外):……我们在海岸边停留,/当不朽的神灵游来,/我就是拉网人中的一个。/我呼唤世纪,并进入其中,/我建房造屋,因此……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战士们手拉着手,像一条长链,涉水前进。
父亲(画外):……你们的妻儿与我围桌而坐,/祖祖孙孙同坐桌旁,/现时中实现了未来的梦……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战士们在行进。
父亲(画外):……假如我举起双手,/五彩的光亮将追随你们,/每个逝去的日子,像杂草。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战士们背着装满武器的行李架淌水前进。
父亲(画外):……用我的锁骨,将它铲去。/丈量土地的尺子,我用它,/衡量着斗转星移。/穿过日日夜夜,/像越过乌拉尔,/我为自己选择着世纪……
军事记录镜头。横渡锡瓦什湾。肩背装满弹药的行李架的战士们在泥泞的路上行进。
父亲(画外):……我们南下,草原上,/杂草丛生,飞禽哀鸣,尘土飞扬,/马蹄将一棵棵小草践踏。
尤里耶维茨。靶场。靶场旁的小丘。阿萨菲耶夫向山上爬去。他跘了一下,摔倒在地。他重新站起来,继续往上爬。
他在山上收住了脚步,向下望着靶场和河岸上的人们。
阿萨菲耶夫吹口哨。
父亲(画外):……像一名修士,预言自己的灭亡,/我把命运拴在马鞍上。/像一个孩子,我踩着马蹬,/向着未来,飞跃而上。/靠自己的不朽心满意足,/我的血将永世长流,/在那恒温的,可靠的角落,/我会自愿地把生命献上。/那一枚飞针,已不再牵着我,/像一根游丝,漫游在世上。
军事记录镜头。礼炮的闪光。
军事记录镜头。布拉格。广场上坦克正在编队,战士们行进着。
军事记录镜头。布拉格。街上的人群和住房窗口旁的人们欢迎苏联军队。
军事记录镜头。布拉格。苏联士兵从坦克里向布拉格市民挥手致意。
记录镜头。莫斯科。莫斯科的欢迎场面。
军事记录镜头。苏联战士们把红旗插上一幢建筑物顶上。
军事记录镜头。柏林。地上有一具希特勒的尸体。
军事记录镜头。苏联新闻记录片摄影师拍摄躺在地上的希特勒尸体。
军事记录镜头。礼炮轰鸣。
军事记录镜头。节日的庆祝活动。
军事记录镜头。莫斯科。为战胜法西斯举行的庆祝活动。
照片。一名拄着双拐的老战士倚着战壕的墙哭泣。
记录镜头。原子弹爆炸。
记录镜头。一架轰炸机在飞行。
记录镜头。飞机机舱。机舱里有几个飞行员,其中的一个点燃了一支烟,把火柴熄灭。
记录镜头。蘑菇状原子弹烟柱。
尤里耶维茨。靶场旁的小丘。阿萨菲耶夫站在小丘顶上。小丘下面的远处有人群。阿萨菲耶夫站在悬崖边。一只小鸟停在他的头上。他小心翼翼地把小鸟抓住。
别墅。秋天。
母亲蹲在别墅的走廊上,准备劈一些木柴点火。父亲叫了她一声。母亲抬起了头。音乐止。
父亲(画外):玛露霞!孩子们呢,孩子们在哪儿?
父亲用手理了理头发。他穿着军装。
别墅的一块园地。阿辽沙坐在花园里的小桌旁看书。后来他走到玛丽娜身边,推了她一下。玛丽娜哭了。
玛丽娜(画外):阿辽沙!我去告诉,你干吗偷人家的书。
阿辽沙:什么?什么?
玛丽娜:我去告诉。
阿辽沙:啊?
玛丽娜:你怎么啦?(哭)
阿辽沙:去吧,去吧。(画外)告诉去吧。
玛丽娜(哭着):就告诉。反正我会告诉的。
父亲(画外):玛丽娜!
孩子们跳起来穿过花园向别墅跑去。
地上有一本打开的书。书上印着达·芬奇的画像,音乐起。
父亲(画外):玛丽娜!
孩子们跑着穿过花园。
阿辽沙跘了一下,跌倒。他爬起来去追赶妹妹。
母亲注视着父亲那个方向,后来又回过头来。
父亲把阿辽沙和玛丽娜紧紧地搂在怀里。他们三人都哭了。
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音乐止。
作者的寓所。作者的房间。娜塔丽娅坐在房间里,她正在和作者谈话。伊格纳特走到娜塔丽娅身旁。
娜塔丽娅:你最好常来我们这儿,你知道,他多么想你。
作者(画外):我说,娜塔丽娅,让伊格纳特和我住在一起吧……怎么样?
娜塔丽娅:你怎么,是认真的吗?
作者(画外):你不是自己也说过,他很希望这样……
娜塔丽娅:简直什么都不能跟你说……
作者(画外):怎么,你以为,我想出这些来是为了自己高兴,乐一乐。让我们心平气和地问问他自己,他怎么决定就怎么办……再说,这样你也轻松些。
娜塔丽娅:我轻松什么?……
作者(画外):伊格纳特!
娜塔丽娅:你的书都理好了?去吧。去和父亲告别。
作者(画外):伊格纳特,我和你妈妈想……想问问你……
伊格纳特:什么?
作者(画外):也许,你住在我这里好一些?
伊格纳特:怎么?
作者(画外):就是说,留在这儿,我们俩一起生活……转到另一所学校。你不是自己也对妈妈这样说过,对吗?
伊格纳特:我说什么了?什么时候,不,不要!
娜塔丽娅:不,我和她确实很相像。
作者(画外):这可没什么相干!
娜塔丽娅:可是……你想要母亲怎么样?什么样的态度?嗯?童年时代有过的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你不再是那样的,她也不再是那样的了……你曾经对我讲过,总对她怀着一种负罪感,因为她为了你们把一生都葬送了……因为这,你总是坐立不安。可是她不需要你任何东西,她只要你再变成个孩子,让她能够把你抱在手上,保护你。天啊,我这是干吗……
娜塔丽娅(画外):我干吗要管别人的事。总是这样……
作者(画外):你嚷嚷什么?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作者的房间。娜塔丽娅沿着挂镜子的那面墙走到窗口旁,坐在窗台上。窗外,伊格纳特在院子里点燃了篝火。娜塔丽娅继续与作者谈话。
娜塔丽娅:我嫁不嫁给他?
作者(画外):我知道他是谁吗?
娜塔丽娅:嗯……
作者(画外):他……是乌克兰人?
娜塔丽娅:这有什么关系?
作者(画外):总而言之,他是干什么的?
娜塔丽娅:嗯,是个作家。
作者(画外):那么,他不姓陀思妥耶夫斯基罗?
娜塔丽娅:陀思妥耶夫斯基。
作者(画外):到现在什么也没写成,谁也不知道他,大慨已经四十岁了吧?这就是说,是个无能之辈。
娜塔丽娅:知道吗,你变多了。
作者(画外):就是说,无能之辈,什么也不写。
娜塔丽娅:他写是写的,只是不发表。
作者(画外):瞧瞧我们这位得两分的亲爱的学生,他把什么点着了?这下我该受罚了。
娜塔丽娅:关于得两分,你说挖苦话也没有用。
作者(画外):瞧着吧,他中学没毕业就会嚷嚷着要参军,你就会踏破门槛设法给他免除兵役。我也很惭愧,这都是你培养的结果。顺便说一句,他不准备去部队吧?其实他去部队,什么可怕的事情也不会发生的。
娜塔丽娅:你为什么不给母亲打电话?丽扎婶婶死了以后,她躺了三天呢……
作者(画外):我不知道。
娜塔丽娅:可是你没打电话啊。
作者(画外):她……她五点钟应该到这儿来。
娜塔丽娅:要你自己走第一步就那么困难?
作者(画外):我们现在好像是在谈伊格纳特。我不知道,也许,我也有错。或者,我们都资产阶级化了?某种资产阶级的东西使我们迷惑了,亚洲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好像也不是想发财致富。我只有一套可以外出穿的衣服,没有私有财产,福利在增长。我什么也不明白。
娜塔丽娅:你干吗总是那么激动。
作者(画外):我认识的一对夫妇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他走到父母面前说:我要离开你们。完了。看着你们总是转来转去的,我很反感。这孩子不错。不像我们这个笨头笨脑的。很遗憾,我们这个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娜塔丽娅:你的那些熟人我可以想像。
作者(画外):顺便说一句,他们并不比我们差。他在报社工作。再说呢,也把自己当作家。只是他怎么也不明白,写书,这不是捏造,也不是挣工资,而是行动。诗人的使命是激起心灵的震颤,而不是培养崇拜偶像的人。
娜塔丽娅(画外):我究竟该怎么办,我什么也不明白。
作者(画外):什么“怎么办”?嫁人呗。
娜塔丽娅:你不记得,这个燃烧的草丛是为了谁?草丛中的安琪儿?
作者(画外):啊——啊……我不知道,不记得了。总之不是为了伊格纳特。
娜塔丽娅:要不,把他送到苏沃洛夫军校去?
作者(画外):啊……安琪儿像燃烧的草丛,来到了预言家面前。他还要带领自己的人民渡过大海。
娜塔丽娅:为什么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村庄。风吹动着灌木丛。
母亲提着水桶走进房子。杜尼娅婶婶对着镜子系头巾。阿辽沙和克拉恩卡在屋子里。克拉恩卡把天花板上的煤油灯取下,在里倒煤油。母亲走到台阶上。杜尼娅婶婶已经坐在桌旁了。维奇卡在屋子的一角划火柴解闷。
作者(画外):非常奇怪,我常常做同一个梦。这个梦似乎想迫使我必定回到那些我苦恋着的地方。那儿曾经有过我祖父的房子,四十多年前我诞生在那里,就在那张餐桌上,铺着白色的天鹅绒桌布。每当我要走进去时,总有什么东西妨碍我……我常常做这个梦。我已经对此习惯了,当我看见圆木垒成的墙,还有阴暗的草房里那因年久而变黑了的半掩着的门,还在梦中我就已经意识到,这只是在做梦,于是过分的兴奋就被蒙上了一种迷茫的期待的阴影。有时会发生一些事,我就不再梦见那所房子,还有我祖父的房子周围那些松树。于是我就感到寂寞忧愁。我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重见梦境。在梦中,我看见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重新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因为一切都在前面,一切都还有可能……
村庄。窗台上放着一个大陶罐。窗外是一大丛灌木。阿辽沙沿着灌木丛向房子这边走来。他收住了脚步。在树林深处是那所房子。音乐起。
阿辽沙(画外):妈妈。
村庄。房子附近。阿辽沙手里拿着陶罐想要走进那所房子。一只手把房门打开。
村庄。房子旁一只公鸡碰碎了玻璃,从那所房子的一扇窗口飞出来。
村庄。阵风拂动着灌木丛。一个大面包在桌上滚着,一盏油灯从桌上掉下。
村庄。那所房子旁。阿辽沙背着风跑着。他经过那所房子,拐进一个角落。阵风停息了。只有井上的取水吊杆还在摆动。
村庄。房子旁。阿辽沙走上台阶,想把门推开。但是门推不开,于是他往回走。这时门自己开了,一条狗出现在台阶上。门后,房间里坐着母亲。她正把马铃薯放进铁锅里。
扎弗拉日叶。远处可以看见医生索洛维约夫的房子。
扎弗拉日叶。索洛维约夫家的房子。阿辽沙正要离开这所房子,突然大门开了,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索洛维约娃走到院子里。她端着一个脸盆。阿辽沙跑开了,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把脸盆里的水泼掉后就往回走。
阿辽沙跑着拐到房子旁,拉着母亲一起走到那所房子前。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站在门道里。
阿辽沙:妈,那儿门开了。
母亲:你怎么啦?您好!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您好。
阿辽沙:您好。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站在门口看着站在雨地里的母亲和阿辽沙。她到街上站了一会儿又走回房子里。
母亲(画外):您是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吗?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怎么?我从前对您……
母亲:您知道,我是马特维·伊瓦诺维奇·伊凡诺夫的前妻的女儿。我想,他们和您的丈夫很熟识……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马特维·伊凡诺维奇?哪个马特维·伊凡诺维奇?
母亲:伊凡诺夫……马特维·伊凡诺维奇。是个医生。他原来住在这儿,在扎弗拉日叶。后来搬到尤里耶维茨去了。他在那儿当过法医。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噢一噢一噢!那么您从哪儿来?城里吗?
母亲:我们是从莫斯科来的。但在尤里耶维茨我们有一间房。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嗯一嗯……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往屋里走去。
母亲(画外):我们去年秋天疏散来的。你怎么坐下了?
阿辽沙卷缩着身子坐在台阶上。后来他站起来,往墙边走去,又转过身来。
母亲(画外):你累了?莫斯科开始轰炸了。可我有两个孩子。这里毕竟还有妈妈的一些老关系……
房边的草丛。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可是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现在不在家。他到城里去了。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站在院子里看着坐在墙边台阶上的阿辽沙。后来她往房里走去。母亲和阿辽沙跟在她后面。
母亲(画外):别搔痒痒!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其实,我想求您。我有一个小小的女人的秘密。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好吧,请进来吧,站在这儿干吗。
索洛维约夫家的房子。走廊。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注视着走进来的两个人。母亲开始擦脚,却把装首饰的小包掉在地上。东西都撒出来了。母亲很快把耳环,戒指等东西都收拾起来。阿辽沙很认真地在擦脚垫上擦他那双光脚。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请把脚擦一擦。玛莎擦过地板了。
阿辽沙走进走廊。母亲和纳杰日达·波得洛芙娜到厨房里去。阿辽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他走到屋角的油灯前,然后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张凳子上。
母亲: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好。
餐柜上有两个很大的马铃薯,还有掰开的面包。牛奶滴在餐桌上和地上。音乐起。
阿辽沙低着头坐在屋子中间。从挂在墙上的镜子里,阿辽沙看见了自己。他理了理头发,继续往镜子里看。
镜子里的阿辽沙。
阿辽沙专注地瞧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
炭火在燃烧。火堆旁有一面镜子。蒙着雾气的镜面上映照出小阿辽沙的形象。
一只手把带镜子的柜门合上了。镜子里映照出一个裹着被子的棕红头发的小姑娘。她坐在火炉前,手里拿着一枝松明。站在她身旁的一个男人离她而去。
一只手掩庄了燃烧着的松明,音乐止。
索洛维约夫的家。走廊,阿辽沙回头注视那渐渐熄灭的油灯。油灯里的火苗闪了几下就熄灭了。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好像在镜子前试戴耳环,又在向母亲说些什么。
母亲似乎在看映在镜子里的纳杰日达。
阿辽沙靠着门框坐在门旁,想像着这一切。后来他回头看着渐渐开启的厨房的门。门开了。纳杰日达·波得洛芙娜从厨房走出来。母亲跟在她身后。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把油灯点燃,照了照镜子,走进卧室。母亲和她一起走了。阿辽沙站在卧室的门旁。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哎哟,你怎么坐在黑暗里?灯灭了吗?你怎么不叫我们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阿辽沙(画外):阿辽沙。
纳杰日达·彼得浴芙娜:您知道,我也有一个儿子,当然没他那么大。天啊,现在带孩于可真难,在打仗嘛。可我还想要一个女儿。您想看看他吗?他现在睡着呢。
母亲:我们不会吵醒他吧?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我们轻轻地,他非常漂亮。
索洛维约夫家的房子。卧室。屋子中间有一张挂着华盖形慢帐的床。床上睡着一个胖乎乎的红红脸蛋的孩子。音乐起。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他在这儿呢。不久前。他走到父亲跟前问:“为什么五戈比多,而十戈比少?”我一屁股坐下了,而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什么也没说,他回答了。要知道,他原先想要个女孩子,甚至连名字都起了,洛拉。我也把整套襁褓都做成粉红色的了,襁褓,带子,都是粉红色的。只好全都重新缝制罗。这个小强盗,可给我们添了麻烦。我们都以为会来一个……
音乐止。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女孩儿的。我们还是把你吵醒了,是吗?瞧你妈这个唠叨,唠叨个没完。这是谁来我们家啦?不认识,是吗?你怎么啦?暖一暖……怎么也醒不过来,得了,那么再睡吧,睡吧,我的小苹果……
母亲站在卧室门口。她手掐着喉头转过身去。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睡吧。
索洛维约夫家的房子。走廊。母亲从卧室出来,几乎跑着进了厨房。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急匆匆地跟在她后面,路过镜子前停留了一会儿。阿辽沙最后一个从卧室出来后,就一直站在门旁。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我戴着合适吗?您看呢?还有这戒指……我戴着不显得蠢吧?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是吗?
索洛维约夫家。厨房。
母亲背靠着墙站着。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扶着她坐下,把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肩上,给她倒了一杯伏特加。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自己坐下后就在镜前看戴着的耳环。然后,她拿来了木头、斧自,和一只公鸡,把这一切都给了母亲。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您怎么啦?
母亲:有点儿不舒服……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哎呀,您大概一路上累了吧?我怎么不立刻就想到……给,喝了它,暖和暖和。(画外)我唠叨起来没完了。得做晚饭了。你们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
母亲:噢,谢谢。您不用费心。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我怎么能这么就让你们……(画外)……让你们走呢。
母亲:我们出来前吃过了,刚吃过。
画外有阿辽沙的咳嗽声。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哎哟,他的咳嗽声可有些不好。
母亲:是啊……到处乱跑。您知道,孩子嘛……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一定要让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给他瞧瞧。再说,他这就该回来了。
母亲:不了,谢谢。我们不能等了,得走两个多小时的路呢。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那耳环怎么办呢?您瞧,钱在我丈夫那儿……(画内)……再说孩子也累了。我们这就把公鸡宰了。只是我对您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已经有四个月了,总恶心,甚至挤牛奶时也想吐。可是现在,这只鸡,您明白吗……您行吗?
母亲:您知道,我自己……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怎么,您也是?
母亲:不,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从来没干过。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啊一啊……这一点儿也不费事的……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在莫斯科大概都吃宰好了的。(画内)我在这里什么都自己干,就在这块园木上。这是斧子。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早上刚磨好的。
母亲:怎么,就在房间里?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明天早晨我再给你一件外衣。您别以为……这是礼物……
母亲:您知道,我不行。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瞧我们女人就是没用。要不让阿辽沙来,他总是个男人嘛。
母亲:不,干吗要让阿辽沙。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画外):那您就抓住……(画内)抓紧些,否则它就挣脱了,会把锅啊碗啊都砸了。来吧。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坐在小凳上。她瑟瑟地发着抖,向母亲那边转过身去。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哎哟,我不知道怎么,还是……来吧!
母亲转过头来凝视着前方。音乐起。
湿淋淋的房间。父亲抚摸着母亲的双手,安慰她。后来他走到一旁。空中,母亲俯卧在床头。一只小?
1974年,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凭借科幻电影《索拉里斯》的成功,终于可以自由选择拍摄题材。之前几年,由于(苏联)国家电影委员会的反对,他的多部剧本遭到拒绝,一直处于停工状态。而这一次,人到中年的塔可夫斯基选择了自传性题材,回顾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和父亲母亲。这就是后来被伯格曼盛赞、哈内克称为“影史奇迹”的《镜子》。然而,在《镜子》上映以后,相当一部分观众与学者表示不解。塔可夫斯基则屡次强调“《镜子》没什么看不懂的,它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线性叙述的故事,每个人都可以当作自己的经历来看待。”然而,存在于声音和画面之间的断裂感、镜头剪切遵照的情感逻辑(而非简单的理性逻辑)、以及极其个人化的时间感受,依旧带给初次观看电影的观众相当程度的迷惑。这是一部需要观众不断调动自己人生经验和情感知觉去浸入其中的电影,在外部“观看”是远远不够的。或者说,《镜子》定义了电影作为艺术能做到的事,并非提供视觉奇观、娱乐体验,而是扩展人的心灵的觉知。这也是塔可夫斯基对诗歌的认知(“诗人的使命在于激起心灵的火花,而不是培养偶像崇拜者。”——《镜子》中主人公的台词),以及终其一生在电影事业中的追求。而《镜子》作为一部自传性的电影,尤其特别,它几乎是那种拍给自己的电影,看似随意的各个片段中实际上精心散布着暗语、私人隐喻、以及仅作用于个人的记忆辨识物。于是,只有通过重看《镜子》,我们才能够记住这些暗示,将这些片段的隐秘联系构建起来,理解塔可夫斯基所表达的“记忆”。事实上,《镜子》的不可思议之处就在这里,它尝试表达每个人一生中都必将面对的记忆问题,却触碰了个人精神世界的终极秘密:人类如何尝试准确地言说记忆这种不可言说之物,以及,记忆作为被时间抛弃的现实,它是如何渐渐侵入人的梦境、现实与想象,又是如何隐秘地作用于人类语言及人类意志的。
1.记忆的三种叙述方式
电影正片的第一个段落,年轻的母亲静静地坐在一截树篱上,远处的田野上,一个男人的身影由远景走入近景。母亲的台词暗示我们,在望着田野的时刻,她曾一度把这个陌生人错认为归来的父亲。目送陌生人离开以后,镜头回到母亲的背影,并且追随母亲的脚步、经过一个倒在地上的小孩(保姆把小孩扶了起来)、另一个小孩在餐桌上吃东西,牛奶和食物凌乱地撒在桌上,而母亲失魂落魄地走过这一切,对生活中的混乱不闻不问,画外音是父亲在朗诵一首情诗:
每次我们相会的时刻,都当作主显节来庆祝。
整个世界只有你和我。
你敏捷又轻盈,胜似鸟儿的翅膀。
急匆匆跑下楼梯,一步踏过两级。
你拉着我,穿过潮湿的丁香树丛。
来到镜子的另一边……你的领地。
……
正直的神啊,你是属于我的。
你醒来了。改变了人类尘世的语言。
我的喉咙突然充满新的力量。
当我说出“你”字,发现它有了新的含义“王”。
恍惚之间,一切都在变幻。
繁琐的事,笼罩着我们。
寸步不离。层出不穷。
我们被牵引着,不知去向何方。
奇幻的城市在眼前飘过,如海市蜃楼一般。
野薄荷为我们铺路,
鸟儿们为我们护航,
水中的鱼儿逆流跟随,
天空为我们拉开恋慕,
命运正循我们的足迹而来。
像个疯子一般,挥舞着剃刀。
这首诗始于恋人相会的甜蜜日常场景,音调不断拔高,恋人的“你”成了“尘世的语言”,成了“王”,最终,止于不可思议的境地:万物仿佛围绕这段恋情而展开,甚至“命运也要循我们的足迹而来”,从而抵达了精神的宏大、崇高之境。而通过下一个段落,我们知道,主人公的诗人父亲在1935年抛弃了母亲和孩子。这段情节完全取材于塔可夫斯基的童年经历。父亲阿尔谢尼伊·塔可夫斯基离开家,留下一座乡间府邸、形单影只的母亲和许多诗稿。童年的塔可夫斯基则沉浸于父亲的诗歌,也许就包括这首写给母亲的情诗——这构成了塔可夫斯基的一重童年回忆(这些诗歌形成了塔可夫斯基对父亲的精神认同),而另一重回忆则是母亲孤独地等待父亲的现实场景。父亲的诗歌越是甜蜜、崇高,他本人缺席的现实就越是刺痛人心。尤其是当母亲把陌生人错认为父亲后,这期待成空的失落感达到了顶点。于是,在这一片段末尾,当诗歌的情感攀升至顶点,母亲终于打破隐忍,对着镜头哭泣。我们看到语言的力量发生了偏移和失效。
接着,屋外传来起火的呼喊,母亲冲了出去。餐桌前的两个孩子听见母亲说房子起火了,也朝外跑去。这时,塔可夫斯基运用了违反常理的场景调度——镜头并没有追随小孩的身影去往起火的房屋,而是停留在凌乱的空餐桌前,直到一个奶罐从桌面滚落在地。之后,镜头缓慢环绕房屋的内景,对准了两个孩子站在门口影影绰绰的背影,透过孩子的背影,我们能够看到依稀的火光。当燃烧的房屋最终正面出现在画面里时,这个场景却是平静的、景观式的,而不是混乱的、灾难性的。这种奇异的视觉再现,无疑是经过理性修饰后的回想,是基于记忆的再创作而非直接记忆。过往的记忆通过回想被构建起来,加入了现实的日常秩序。这回忆和回想的混淆被主人公后来的独白所印证:
“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我回到了我最心爱的地方,祖父盖的房子。四十年前,我就出生在那房子里的餐桌上。每次我想走进,总被什么阻挡。这个梦,我做了一次又一次。当我看到那圆木围墙和幽暗的存储间,尽管是在梦中,我也能意识到我只能梦到它。于是快乐消失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定会醒来。有时,一点声响把我从童年房子和松树的梦中惊醒,我便伤感不已,盼望着再做这个梦。这个梦使我又回到童年。重温儿时的欢乐,让我感到一切尚在前方,一切皆有可能。”
梦的重复使梦境本身变成了一种记忆。现实对记忆的回想虽然模仿了记忆中的场景,却夹杂了失去的伤感。唯有通过入梦,才能找回现实中失落的东西:记忆中的情感。
于是,人物通过回想而入梦。梦的段落是黑白的,梦中的一切失序,变形,夸张。比如父亲在给母亲洗头,突然水缸消失,母亲站立如鸟,而房屋开始剥落、瓦解,年轻的母亲走向镜子,镜子中却映照出一个老去的母亲……这并不是主人公期待的那种快乐的梦,而是充满危险和不安的梦。中年的主人公从梦中醒来,接到业已年迈的母亲的电话。主人公提到自己的喉炎,谈到不再信任语言,也回应了前两段场景发生的时间——1935年,父亲的离去和起火的房屋。接着,在台词中,主人公暗示自己和母亲之间始终无法解决的沟通障碍,母亲则提起一桩发生在现实维度的事:以前一起在印刷厂工作的同事丽萨死了。
电话结束以后,下一个段落自然衔接到母亲年轻时去印刷厂校对书稿的段落。镜头追随母亲从室外一路走进办公室、抵达印刷机器所在的房间,通过镜头运动、和他人的互动,塑造了紧张、人与人互相不信任的政治高压氛围。母亲怀疑校对错了一个词,我们通过另一个女孩的哭泣和母亲拒绝对同事解释的态度而侧面推测出事情的严重性。而“那个词”的始终没在电影中被揭示,使得恐惧不安的情绪在沉默内部收紧,无法向任何词语的意义散逸出去。这个段落发生的背景是大清洗运动时期。我们能感受到母亲感受到的这种无法表达的紧张和压抑,尤其是,恐惧并不指向具体事件,而只是一种抽象的存在,会在任何时刻随机降临。
检查过后,校对并没有出错。母亲缓缓走出房间,我们看到母亲精疲力竭的面孔,几乎是遭遇了一场内心浩劫。这时,随着镜头长久地凝视着母亲的面孔,父亲的画外音再次出现:
昨天,我从清晨就开始等待,
他们猜到你不会来了。
还记得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天吗?
晴朗得像节日!我外套都不必穿。
今天,你来了,可天气却是
悒郁而昏暗
落着雨,且天色已晚,
冰冷的树枝上,雨水流淌,
言语难以抚慰,方帕也无法拭干。
这依旧是一首情诗,但情感远不及上一首诗那么自信。这首诗中,“我”虽然等待着恋人,恋人到来以后“天气”却是悒郁而昏暗的。“昏暗的天气”可以解读为恶劣的社会环境,恋人本想分享美好时光,此刻却遭受了环境的考验,只好共同承担时代昏暗的一面。这里,恋情不再转向对万物的慨然高歌,而是转向相互依恋的二人关系内部。于是,诗歌和画面的并置再一次产生了反差:政治高压环境下,母亲独自经历着精神的恐惧和压抑。在接下来丽萨对母亲的攻击中,又一次提到父亲抛弃母亲这一事实,丽萨认为,父亲之所以离去是因为母亲的性格缺陷,母亲因此陷入了更佳无助的状态。
这个片段中,主人公显然无法参与母亲的记忆,只有通过母亲后来的转述,主人公才能知道母亲那一天的经历。于是,这段画面将他者诉说的记忆转化为对他者记忆的个人想象,故事虽然来自母亲的真实经历、细节却属于主人公的虚构范畴——也唯有通过虚构,主人公完成了对母亲迟到的理解。
2.跨时间的三组镜像关系
结束对童年父亲的回忆之后,电影时间再次回到现在。画面变回彩色,镜中是年轻母亲的脸,而通过主人公的台词“你真像我母亲”、以及接下来关于教育孩子的对话,我们知道,镜中的女人并不是母亲,而是演员玛格丽特·捷列霍娃在影片中扮演的另一个角色:现实中已经和主人公离了婚的妻子。这大概是塔可夫斯基刻意制造的混淆效果:不仅迷惑了观众,似乎也迷惑了主人公,以至于后来主人公说:“每当我回忆起童年时的母亲,想起的总是你的脸。”
一方面,回忆被现实入侵了,同时,当主人公凝视现实中的妻子,现实仿佛也有了回忆的质地。回忆中的母亲和现实中的妻子,本应分属两个不同的时空,却因为相似而成了同一个人的实体与镜像,共存于同一时空中。而妻子多次提起主人公和母亲的关系,责备主人公对母亲疏于照顾,母亲的诉求附着在了妻子身上。而主人公和妻子无法交流的关系困境,也就是主人公和母亲的沟通障碍的延续。
与“现实中的妻子与回忆中的母亲”这对女性镜像同时存在的,是“童年的主人公与现实中的儿子”这对男性镜像,主人公不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在父亲缺席的状态下成长。而主人公面对的离婚现实却无奈地模仿了记忆中的童年,作为父亲的自己被动地缺席于儿子的童年。时间像一个漩涡,将现实中的“我”置于童年时“我的父亲”的位置,至此,第三组镜像结构被揭示出来,即“我童年的父亲”和“如今作为父亲的我”。
另外,我们注意到电影对主人公的处理,他的成年形象从不曾正面出现,而是代之以对话、独白、电话里的声音,这和主人公父亲的画外音相似,可以说,现实中的“我”成了回忆中的父亲的声音的模仿,这一次,对称发生在两个声音之间。
3. 历史的三种面相
《镜子》中的画面在黑白和彩色之间切换。至此,梦是黑白的,虚构是黑白的。现实是彩色的,现实中对记忆的回想也是彩色的。而接下来出现的历史纪录片则是黑白,似乎暗示着官方记录的历史和梦、虚构是同一类事物。而历史,在电影中的呈现又是多层次的。
在妻子拜托主人公照管儿子这一情节后,镜头直接切入妻子和西班牙裔朋友的聚会,一些西班牙战争纪录片的片段交叉剪辑于西班牙移民的日常生活中。一边是具体的人的日常生活:男人模仿斗牛表演、年轻女人舞蹈、断断续续的谈话;一边是是纪录片中的人民:救济队伍、轰炸后的街道……并且,历史和现实都通过快速跳切,如同梦境般快速、吊诡、失真。
这便是被历史裹挟着的人,沉浸于细节、瞬间、场景而无法看清历史的来龙去脉的人们,只能拥有情绪而非情感,体验而非意义。
与此同时,儿子被安置在主人公家中,他在餐厅看见了一个陌生妇人。老妇人交代儿子读一段笔记,笔记则摘自普希金写于1936年的书信:
“教会的分裂造成了我们与欧洲的分离。震惊欧洲的每一次重大事件。我们都是局外之人。但是,我们有自己特殊的命运。俄国,以其幅员辽阔,吞没了蒙古国的入侵。鞑靼人也在我们的西部边境,望而却步,最终退回了他们的荒原。于是基督教文明得以保存,为完成这一使命,我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生活。这种生活方式保持了我们天主教徒的身份,又把我们从天主教世界孤立出来。您认为我们的历史毫无疑义,我不能同意。难道今真的找不出一点能够令后世史学家心动的价值吗?我热爱我们的国君,但我并非对身边一切都满意。作为一个作家,我也感到屈辱和烦恼。但我可以发誓,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使我抛弃我的祖国,或者抛弃上帝赐予我们祖先的历史……而别无索求。”
当儿子被敲门声打断后,出去开门再回来,发现老妇人已经消失,只有桌上一团正在消失的雾气证明她曾存在过。这个诗人的幽灵——老妇人的形象明显参考了白银时代著名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一个同样忠诚于祖先的历史、忧惧自己所处的时代、一生饱受精神摧残却坚持写诗的高贵形象,对应于普希金“俄罗斯诗歌的太阳”的地位,阿赫玛托娃被俄罗斯人称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用诗歌照亮了她置身的黑暗年代。或者你可以单纯把这个消失的老妇人看作一个历史的幽灵,历史的幽灵通过文化——历史的沉积物——向我们发声,而那些留存下来的话语、话语中求索的高贵信念,虽然微弱而短暂,却有着穿透历史的力量。电影在其他段落则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第六病室》、屠格涅夫《贵族之家》……这些文化记忆虽然始终镶嵌在个人生活记忆中,但却并没有阻止整个人类历史走向战争、屠杀、疯狂。
在儿子读的另一句笔记中,塔可夫斯基表露了这种担忧:“对于科学和艺术能否影响人的道德的问题,卢梭的回答是:不能。”
在这一片段的末尾,主人公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和儿子提起发生在自己少年时代的恋爱,唤醒了对于历史的回想——
画面是冬天的射击场,少年时代的主人公听到教官的口令,却坚持做出俄语对应的动作。这里,语言作为人为制定的规范,不再是绝对真理,而只是一种对民族身份的认同。通过台词,我们知道,这是列宁格勒被占领后的某段时期,主人公的父亲死于列宁格勒围困战役。主人公的不惜触怒教官,依旧坚持认同俄罗斯语言。在经过充满冲突和对抗的训练、一桩有惊无险的意外之后,主人公最终孤身一人离开了射击场。战争纪录片再一次出现。主人公的父亲开始朗诵另一首诗:
……
世界上并没有死亡,
人人皆不朽,事事皆永恒。
不论你是十七妙龄,抑或七十暮年。
都不必惧怕死亡,
世上只有真实与光明。
没有死亡或黑暗。
最终我们到达了海滨。
我是其中一位拉网人,
守望不朽的鱼群。
在一座永不倒塌的房屋中,
我要召唤所有世纪,
召唤它们进来,共建我的安居。
于是,在我的桌上,
你们的儿女与妻子同座。
曾祖与曾孙共聚一堂。
未来已在当下注定。
面对你我轻轻举起手掌,
留给你的将是五道光芒。
以肩骨为支架,我擎起逝去的每一天。
我用一把折尺,把时间丈量。
我在其中漫游,如同在深山穿行。
比照自己的生命,我截取了其中一段。
我们向南行进,
草原扬起盘旋的尘土。
长草堵塞了去路,一直闲游的蚱蜢,
用触须轻叩我的马蹄。
……像个僧侣一样,它预言了我的死亡。
我接过我的命运,系在马鞍上。
我将策马驶向未来。
矗立在马蹬上,我依然像个男孩。
我的不朽已然足够,因为,
我的血液已流过沧海桑田。
我愿付出我的生命,换取一个永恒的角落,
安全而又温暖,不再任生命的飞针,
牵引着穿过世界,像一根丝线。
这首诗回应了个人和时代的关系。前半段恢弘的口号式金句表现了追求不朽、不惧死亡、构建家园的伟大信念。但诗歌的后半段渐渐从口号式的呼喊转向对个人生命处境的忧虑,直到感到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详命运。在诗歌结尾,诗人展现了某种追求崇高信念过后的疲惫,比起成就伟大的事业,诗人愿意牺牲生命,换取死后一个安全的角落,而不是终其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战争、民族、被宣扬的伟大事业。
而诗歌的声音对应的纪录片画面,从涉水行进的军人、变成了希特勒之死、珍珠港空袭、中国文革时期的个人崇拜……历史以不断推进的大事件加快着自身步伐,取消了一切细节。与纪录片交叉剪辑的画面则是:少年在雪地上俯瞰着远处的人来人往,无限趋向静止,突然,一只鸟飞临少年的帽檐,比起冰冷、浩大、无情的历史进程,个人生命显得何其生动、脆弱却珍贵。
再一次,父亲的诗歌给置身于历史洪流中却不知所措的主人公提供了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这直接引发了主人公对父亲的怀念,电影画面也转到了父亲归来的场景。父亲归来的一幕一定让童年的“我”记忆深刻,以至于“我”不仅记得扑向父亲怀抱的瞬间,记得父亲闪亮的军装,还记得在这之前发生的场景:童年的我和妹妹在树林中争吵,突然听见父亲的呼唤。这是主人公等待了整个童年的声音,也必将在他此后的人生中反复回响。
4. 语言,记忆或悔恨的方式
对照于充满情感张力的童年,主人公成年后的现实却深陷泥沼,这时,主人公似乎已虚弱到失去了修补生活的力量,在和妻子进行过一段短暂而无力的交谈后,他再一次陷入了童年的梦境。这一次,梦中的景象开始变得衰败、破碎,一只鸡打碎了窗户玻璃,童年时的餐桌被置于荒野之上,大风把桌餐上的东西吹倒了——往事彻底成为无法复现的过去。在这段令人不安的梦境的末尾,幼小的“我”走过童年家屋残破的风景,一扇“我”无法拉开的门忽然自动打开了,母亲就在那里。可以说,母亲作为“我”童年时的情感核心,支撑起了“我”全部的童年世界。虽然,也正是这样的关系延续到了“我”的成年以后,直接造成了我和母亲关系中始终无法弥合的创伤。
在最后一段对记忆的回想中,母亲带着童年的“我”去邻居家。母亲卖给邻居一副耳环。而“我”坐在客厅里等待的时候,看见桌上的牛奶撒了。牛奶罐、以及倾洒的牛奶在《镜子》中反复出现,似乎对于塔可夫斯基而言,无疑是某种引发个人情感记忆的标志物。(多年后,摔碎的奶罐又出现在塔可夫斯基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牺牲》中。)这之后,“我”看向客厅中的一面镜子,镜中的我也对望过来。镜头向着凝视镜像的我推进——记忆望进了现实中的“我”,而“我”则审视着记忆。
之后,母亲带着童年的主人公回家。河畔边,母子二人各怀心事地走着。父亲的诗歌最后一次出现。诗歌集中处理了灵魂和身体的关系,灵魂从想要挣脱身体的束缚,自由飞向苍穹,到诗人意识到“没有肉体的灵魂是有罪的”,长久被忽略的身体终于被诗人置于和灵魂同等重要的地位。在主人公的童年生活中,父亲通过诗歌声音存在,代表“灵魂”,而维持日常生活的母亲形象则更亲近“身体”,在这里,诗歌的声音不再代表语言的断裂,而是通过诗歌,主人公完成了某种对父母的和解。
然而,我们明显感觉到记忆、梦和梦想的边缘更加暧昧模糊,切换更加突兀和强硬。在梦中,童年的自己穿过空荡的房子,抱着牛奶罐凝视着黑暗中的镜子。在梦想中,童年的我又回到了那片宅邸和那片原野。母亲坐在那儿,却已然老去。塔可夫斯基模拟了死亡之前人的记忆的速度和密度,作为我们生而为人的最后一次生产活动,这段记忆的影像几乎像是人的一生的情感结晶体。
与此同时,在主人公躺在病床时,医生在门外诊断他的病情: “并非因为喉炎,而是因为记忆和良心。”
喉炎只是病情的外在表现,而归根结底,生病是由于由记忆塑造的现实的沉重。由于现实无法医治,主人公只好在内心一次次重返记忆之地,对其进行反复的回想和改造。塔可夫斯基则说,“试图通过自己的过去来解决问题,这是一种悔恨的方式。”虽然在电影中,这种通过回到过去来自我治愈的尝试失败了。自主人公死去的病榻上,却有一只神启般的鸟在创伤后展翅。
这隐晦地道出了《镜子》的秘密:塔可夫斯基通过审视自己的过去而完成了某种自我疗愈,再次确证了对于电影的信念。正如影片一开始那个医治口吃的画面,它和电影本身没有任何情节上的联系,而是单纯展示了语言神秘的治愈性力量。这段影像也是一面镜子,是藏在电影《镜子》中的隐形的镜子。只不过这面镜子指向人类的语言。而语言,在塔可夫斯基的世界里,同时也就是电影、镜子和梦境。
而今,距塔可夫斯基拍摄《镜子》已过去近半个世纪。影像从未像今天一样泛滥、快速传播、并充斥于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文化从未像今天一遭受消费和娱乐的冲击。电影也早已不再追求诗歌的质量和密度。然而,当我们一遍遍重看《镜子》,依旧会为它深沉的情感和梦幻的影像着迷。这部回应时间主题的电影,最后成了时间中的奇迹,一座纪念碑,它记录了世上最困难也是最惊心动魄的工作:人如何珍视自己注定失落的记忆,以及人如何艰难地抵御着绝望去救治自己。
2018.6.1
第一次看,很懵,场景的切换和情节的演进是遵循塔可夫斯基私人的体验行进的。母亲淋湿长发从水盂中抬起头,天花板的白灰在暴雨中扑簌簌落下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尽管还不太理解,但这一幕给予我内心很大的摇颤。影厅里有个傻叉大声叫嚷让别人闭嘴,他最应当闭嘴,傻叉如果你是豆瓣用户的话,看到这记住下一场闭上你的嘴。
#重看#水的气息,火的热度,神秘扬起的风,犹在镜中,如在梦中;个体成长与历史进程的同步,撑起广袤时空,雨滴里的微观世界映照无垠宇宙;世事纷纭,时空迂回,只愿梦回童年木屋,打翻牛奶,目光流转过的静物储藏了父母相爱的时光。
大家都在执着于把一部电影“看懂”,用一种贯穿始终的逻辑去解释它。但老塔本人其实是反对破解他的作品的。在他看来:<镜子>=艺术品,既无思想、寓意、情节、发展、结局,也不该滥用象征。观众离内容愈远,便离影像愈近。因此任何对电影的解读,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投射。情绪直觉的触动与接近就已足够。
黑白与彩色的闪回代表了战争与真实的残酷也有如彼此镜像之影~世界是镜像的也是虚幻的。矛盾的螺旋,心结的未解。没有人带你回到过去,没有人陪你老去,镜子里重重悲哀。
4.5。草场那一幕太美了,仿佛风与心之所向,不同身之所往。当记忆、梦境与此刻交相互文,灵魂得以充当唯一的真实,而自察就是这首以镜为题的诗。—“语言无法表达一切感知,它们太苍白无力了。”—是啊,所以你需要电影,所以我们需要你的电影。【在豆瓣标记的第2000部电影】
同样拍记忆:伯格曼的介质是意识,是由内向外的。浓重的混沌感,灵魂出窍,情绪是受感染的;塔可夫斯基的介质是环境,是外界本身。流水、烈火、镜面,氛围澄澈,光影绝佳,情绪却是难以捕捉的。我能欣赏美,但美并不都为我所爱。这类电影就像窥看他人的记忆,我能产生耦合感,一样也能产生排斥感。
叙事结构与色彩转换都自成一派,不过诗意影像本身比条分缕析的阐释尝试更具直击心灵的力量。风吹草浪,气球,消逝的热气,崩落天花板,小鸟抛上;浮空,火屋与奶罐倾倒同[牺牲]。| 老塔惯用元素总结:长镜,极慢推镜(常至特写),巴赫,骤雨&漏雨,水沼&水草,燃烧的纸/叶/房子,马,狗,苹果,镜子,神迹。(9.5/10)
我认为这是最美的电影,像诗集,可以常常拿出来翻看。
火与雨,雾与光,温度与湿度,绿色与红色,彩色与黑白,缓缓而来。
与黑泽明最后一部《梦》一样,这是一部极其私人的电影,它是拍给自己看得。乡村随风起伏的树丛,城市公寓破败渍水的墙壁,镜子中一张张沉默的脸庞,被塔氏的诗歌和配乐晕成一幅幅如油画般的镜头。我们只能从中找到极小的一部分关于自己,剩下的属于千万影迷。
自然是一座神殿,那里有活的柱子。行人经过此处,穿过象征的森林——波德莱尔
電影中老塔的自傳元素並不能輕易地被按圖索驥。相反,這些自傳元素在疊加,交錯等穿越手法中,宛如鏡子的碎片一樣,需要觀眾去拼湊。另外,蘇俄前衛派Edward Artemiev的音樂跟電影中風起林響的場面結合得太完美了。PS:電影里有個穿幫鏡頭,難道老塔沒注意到?
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情语皆景语。观众离内容愈远,便离影像愈近。一个终极的梦,无法诠释。
镜子映照女人和少年遁去的第二面,镜头揭开创伤的同时也治愈了它。看完第一部塔可夫斯基,说不上被折服但是有几组足帧的空长镜头确实够惊艳!在随风荡漾的草波中踟蹰不定的侧影、在疾雨中奔跑跳跃的动人身姿、桌面上依循自身节奏而收干的水印、放射状路景带来的的视觉至心理撞击以及几处为缓冲激烈情绪而短暂停留的慢镜头都让我有一种被吸到画面里去了的感受。还有触动我的是塔的面部特写,说话者所说的内容被接收者全部置换到了脸上,主角光环立刻放大了数倍,从而对角色的内心世界能产生快速且主动性的共情,掐断观望喘息的间隙,一定程度上也减淡了晦涩成分。很喜欢穿插在首尾两处的诗篇型旁白,似一个第三视角的阐述,增加了影片的厚度。/能表现出自我与个体的关系,使个体分裂出的另一个自我保持独立存在:一个是“镜子”,另一个是“摄像头”。
父亲死于35年的“大清洗”。大火象征戰爭。成年后的“我”始终没有露面和父亲的缺席不谋而合。片头少年失语和片尾我的吶喊相呼應。风代表父亲,無形卻強大,聯係之後父親的夢中歸來,凱歌高奏。母亲是水,聖潔,卻被玷汙。西班牙内战,悲涼的苏联飞艇暗示社會主義理想的破滅,二戰,核爆,文革……
又看了一遍。伯格曼所言“宛若奇迹”,通片均是此感。依然只能仰望的作品。看到第三遍,终于明白了大概,忏悔的基调,伟大如斯!
诗性往往是表达未经言明的状态,所指越含糊、复杂、抽象,能指就越丰富、开阔、无定。已知意义的镜头语言就是死亡的非诗性语言。关于童年,关于母亲,我们无法在塔可夫斯基的镜子里简单的找到幸福、慈爱、坚毅、牺牲、善良、含辛茹苦等等对应的公度和通约的预设意义,它的表达在寻常理解之外。而这些提炼过的、很不日常的、无指向性的对话、情绪和画面,恰恰塑造了电影的诗性。
你说不复杂可我还是很费解.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这部电影,那就是诗意。老塔把父亲的诗转化成了影像诗,其实和「索拉里斯」讲了一样的主题,时间与记忆是人类永恒的命门,在人生有限的时间里,人类还要做很多错事。可回首一生,与自己生命相交的一切组成了一生的记忆,这记忆无论清晰或者模糊,终究如同镜子中的一切,可望不可即。所以可以笑着流眼泪,所谓悲欣交集。
前苏联语境下塔科夫斯基的自传性电影,有些人做事就得有更多的人害怕,然后镜头就转向了墙上的斯大林。历史即镜子,水与火碎片似的不同时间黑白彩色交织的影像梦语,中国的片段也是一种对照,何况还有好多后世作品被影响对它参照的影子。北影节资料馆胶片版,每一部分的色调都不一样,巴赫的曲子配乐。2021北影节深影4K修复版改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