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老年的英格丽·褒曼,在英格玛·伯格曼的镜头下时而仪态万方、时而苍老疲惫。另一面是年过四十的丽芙·乌曼,她戴着近视镜,眉头紧锁、步伐迟钝,但身体异常地挺拔结实。她们扮演母女,交换着彼此的宠爱、迷惑和仇恨;我坐在银幕下方第三排的中央,看见伯格曼的正反打简单利落,聚焦、虚焦都与情绪相合,彩色胶片粗糙而细腻,像张爱玲笔下粗呢针织感的建筑表面,人物的体态纹路,肌肉的细微变化,那些低首垂鬟、眼含热泪,都像雕塑一样沉骘,像真人真事一样微妙。
伯格曼抓取了一种生活中并不少见的母女关系:母亲天赋异禀,女儿却资质平庸。女儿要想得到母亲的爱,先要得到母亲的认可,因此一辈子生活在求之不得的痛苦里;母亲则沉迷于自己构建的母爱之内,竭力舒展自己的天赋、对抗自然的限制,对女儿的注视、痛苦和仇恨茫然无知。在舞台感极强的乡村别墅里,母女两人的独白交替延展,慢慢擦去久别重逢后的温煦表层,显现出多年以来的沟通无力症。
观影开始时,我以为伯格曼导演会从人本主义出发,给予二人平等的发展眼光和同情心,却发现这样一来,母亲这个角色必然失败,因为电影从头到尾都没有给她的痛苦提供深刻的情由。乌曼扮演的女儿台词生动,句句入木三分;褒曼扮演的母亲虽然极尽优雅,但表达痛苦时显得极为幼稚。于是我换了一个角度观察整个电影,不再强调人物的可能性,而是关注人物的局限性。这样一来,母亲的角色马上显得极其成功:幼稚成了这个角色的局限,正如宗教是女儿角色的局限一样。伯格曼的悲观,赋予了这对母女不同寻常的分量。
当乌曼宛如鬼魅一般质问褒曼,是否女儿的痛苦就是母亲的胜利时,她的妹妹,丧失了语言能力的海伦娜正从床上挣扎着滚下来,嘶声叫着妈妈。乌曼对妹妹的悉心照顾,似乎也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一种自私的安稳,一种类似母亲的、有些残酷的温馨。她对母亲曾经有过强烈的爱,由此生出无法逾越的对爱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只有在被人需要时才能暂时沉默,因此她选择相信上帝赐予的苦役,以对抗她眼中早已枯萎不堪的生命。但她的信仰恰恰是对上帝的辛辣讽刺:基督教教人们彼此相爱,而她对别人的照顾和付出,却完全出自刻骨铭心的对爱的怀疑。
平生第一次看伯格曼的电影就在影院里,这是我的幸运。我几乎一下子就被他的观看和描摹所吸引:每一个镜头都留下耐人寻味的内容和留白,每一次运动都充满人类独有的思考力量,每一帧构图都表现出创作者独特的审美趣味,每一句台词如果不动人心魄,至少也是心血凝成的巧思。或许他的某些安排不够生活、过分极端、甚至刻意追求不朽,但在九十分钟的音画世界里,他调动的资源、提供的细节确实不亚于一部长篇小说。像长篇小说一样,小小瑕疵不能否定其伟大的诗意;与长篇小说不同的是,他的镜头细腻到几乎可以抚摩,却同时端庄结实,如废墟、如历史。
《Höstsonaten》
就在爱恨轮回中重伤自己
古典音乐中的奏鸣曲为何物?亲子关系中的爱与恨哪有界?前者尚有清晰可辨的结构,后者却已消失隐退于心灵。牵连母女二人的脐带,一头是自私虚伪的母亲,以受害者形象示人,博取旁人同情而不谈自身罪责,即便皱纹爬满年老的脸,也遮不住那强挤的笑脸,空洞的双眼,那颗冰冷薄情坚厚的心,能经得住厌恶的拥抱,虚伪的表演;另一头是压抑痛苦的女儿,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忍受母亲折磨亦继承母亲不幸,哪怕结婚远离原生的家,也要照顾生病的姊妹,永恒的血亲,那颗极度渴爱脆弱的心,承负多年痛苦的积聚,人格的残缺。爱的奏鸣弹唱恨的独白,技术不熟,温情不尽,被感动却又不屑;恨的指责宣泄爱的纠缠,距离生美,交谈生恶,离开后很快想念。我一饮而尽厚重浓烈的红酒,把自己剥干净,你连续抽着冷漠轻薄的香烟,把自己藏严实,我始终爱恨,你不断逃避,无止无休的相互牵扯,耽误了你,也伤害了自己,可谁都不愿放过对方,祈祷着爱与和平降临。
瘫痪在床的女儿或许最幸福,远离争执,享受周全的照顾呵护;或许最悲惨,摧毁彻底,连爱都难正常说出口。
《秋天奏鸣曲》电影剧本
文/〔瑞典〕英格玛·伯格曼
译/林瑞颐
《秋天奏鸣曲》(1978)是英格玛·伯格曼近年来最杰出的一部影片,它把严酷的现实与温存的回忆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部别具一格、情感激越的影片。这部影片描写一对阔别七年的母女,重逢以后在短短的一天一夜里所表现出的爱与恨的情感交替。这场母女深夜相逢的戏被认为是震憾人心的。
两位杰出的女演员扮演了这对母女:出生在瑞典的英格丽·褒曼扮演母亲,与伯格曼合作多年的莉夫·乌尔曼扮演女儿。她们以出色的表演和亲密的合作体现出了导演力求揭示的母女关系中复杂激烈的情感交锋。
这一剧本译自美国纽约万神殿出版社1978年新出版的单行本。英译者是阿伦·布莱尔。
编者
序幕
维克多:有时候我看着我的妻子,她都不知道我站在这里看她。她喜欢坐在屋角的窗前;此刻,我想她正在给她母亲写信。记得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她说:“噢,多好啊。我好象到了家里一样。”那时我们才认识了几天;当时在特朗德哈姆举行了一次主教会议,她是某一教会报纸的代表之类。我们在一次午餐的时候见了面,我向她介绍了附近这个牧师住宅的情况。她非常感兴趣,会议结束后的一个早上,我竟冒昧地邀请她到这里来。半路上,我问她肯不肯嫁给我。她没有回答,但是,当她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她转身向我说:“噢,多好啊。我好象到了家里一样。”打那以后,我们在这所牧师住宅里过着安静愉快的生活。当然,伊娃告诉过我她从前的生活。中学毕业以后,她上了大学,和一个医生订了婚,同居了几年,写过两本小书,得了肺结核,婚约撕毁了,她从奥斯陆搬到挪威南部的一个小镇,开始做新闻工作。(翻开一本小书)这就是她最早的一本书,我非常喜欢它。她写道:“每个人都必须学会生活,我每天都在学。最大的障碍是我不了解自己。我在暗中摸索。要是有人象我那样地爱我,我最后会敢于正视自己的。”(停止阅读)我愿意告诉她,这一次有人正在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可惜我不能用一种能使她信服的方式表达出来。我找不到准确的字眼。
一
伊娃: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可以念给你听吗?我打搅你了吧?
维克多:没有,没有,进来坐下。让我开开灯。秋天好象真的到了。天短了。我这就把收音机关上,这是午后音乐会。
伊娃:要是你想听完,我就过一会儿再来。
维克多:我更想听你念信。
伊娃(读信):“昨天我到镇上去,正巧碰上了爱格纳斯。她同丈夫、孩子一起来探望父母。她告诉我里昂纳多死了。亲爱的小妈妈,我知道这对您是个多么可怕的打击。爱格纳斯还说,您利用两次巡迴演出的间歇,到阿斯康纳短期度假。我给保罗打电话,从他那里得到了您的地址。(停顿)现在,我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到宾德尔来和我们一起住上几天或几个星期。时间长短完全凑您的方便,随您决定。这样,您就不会感到突然而立即加以拒绝了,我要说的是,牧师住宅非常宽敞。您有自己的房间,完全是单独隔开的,设备齐全。这里已是秋天了。有过一两晚霜冻。桦树正在变黄,变红。我们正在沼泽地采撷最后一批草莓。可是还没有开始刮大风,晴朗而温暖的天气还将持续好多天。我们有一架很好的三角钢琴,您可以随意练习。您肯不肯少在旅馆呆几个星期呢?亲爱的妈妈,答应来吧!我们得跟您亲热亲热,我们会想方设法让您好好享享福。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到十月就整七年了。爱您的维克多和女儿伊娃。”
二
夏洛蒂提前到达。她把车子开到那座长形的黄颜色的牧师住宅前时,正是上午十一点钟。伊娃正在楼梯半腰上。别人看不到她,她却透过窗户,看见母亲慢慢地从汽车里走出来,站在汽车后背箱旁边,犹豫不决。一时间谁都没有动静。
伊娃(在房子前面):妈妈,亲爱的里欢迎你!你来了我真高兴。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你可要多住一些时间,是吗?天啊,这么重的行李。你把全部乐谱都带来了吧?多好啊!你可以再教教我了。你愿意的,是吗?噢,看来你很累了。当然啰,开车走这么远的路。现在维克多没在家。我们没想到你到得这么早。
三
夏洛蒂:最后那个白天和夜晚,我坐在里昂纳多身边。虽然每隔一个钟头就给他打一针,他仍然感到剧烈的疼痛。他不时地哭泣。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疼痛。真是度日如年啊。医院外面,正在兴建房屋。人们钻啊,敲啊,弄得砰砰啼哆地响。强烈的阳光直照进来,那儿没有百叶窗或遮阳篷。可怜的里昂纳多因为身上有味而感到难为情。我们想换个别的房间,可是好几间病房都正在修理。黄昏时分,盖房子的嘈杂声静了下来,太阳落山以后,我打开了窗子。外面的热气象一堵墙,没有一丝儿风。教授来了,他是里昂纳多的老朋友。他坐在靠床头的椅子上,告诉里昂纳多,不用再等很久了,每半个小时给他打一针,那样他会死得没有痛苦。教授摸摸他的脸颊说,他要去听当天晚上的布拉姆斯音乐会,以后再来看他。里昂纳多问音乐会上演什么节目。当他知道是施耐德罕姆和斯塔卡两人表演的双重协奏曲时,他要求教授告诉雅诺斯,把自己的柯特曼大提琴送给他,这件事他已经想过很久了。教授走了,护士进来给里昂纳多打了一针。她认为我应该吃点什么。可是我不饿,我闻到臭味感到难受。里昂纳多睡了几分钟,后来醒了,要求我走出房间去,打铃叫夜班护士。她马上进来,打了一针。一两分钟以后,护士到走廊里对我说,里昂纳多死了。我整夜坐在他身旁。(停顿)我一直在怀念里昂纳多。他是我十八年来的朋友。我们同居了十三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恶言相向。近两年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毫无希望,将不久于人世了。我尽可能地经常到拿不勒斯城外他的别墅去探望他。他很和蔼,很体贴人,对我的成功感到高兴。我们聊天,开玩笑,还演奏一些室内乐。他很少说到自己的病,我也不愿意问,那会使他不高兴。有一天,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笑了起米,说:“明年这个时候,我已经死了。可是我还会象过去一样,经常和你在一起。我会常常想念你的。”他这样说,显得很可爱,但是他是很会做戏的。(停顿)我不能说我感到很伤心。里昂纳多的死对我们来说都是预料之中的,迟早会发生的。噢,是的,他给我留下了一段空白,但是不必为此烦恼。(笑)你不觉得分别七年以来我变多了吗?唔,当然啦,我把头发染了。里昂纳多不愿看见我的灰白头发。其他方面,我正和过去一样。你说是吗?我在苏黎世买了这套行装。我在长途驾驶中想有一身穿着舒服的衣服,这是我在巴恩霍夫大街一个橱窗里看到的。我进去试试,正巧合适,而且非常便宜。你觉得它还好吗?
伊娃:是的,亲爱的妈妈,非常好。
夏洛蒂:好了,我该打开我的行李了。帮我拿这只箱子,好孩子。它重极了,旅行之后,我的背痛得要命。能不能找一块木板放在褥子底下呢?你是知道的,我必须睡硬床。
伊娃:褥子下面已经放了木板。昨天就放好的。
夏洛蒂:太好了!(突然顿住)伊娃,亲爱的。怎么了?你哭了!别,让我看看。出了什么事?我的好宝贝,你不高兴了。是我说了些什么蠢话?你是知道的,我爱唠叨。
伊娃:我掉眼泪是因为看见你太高兴了。
夏洛蒂:好好地紧紧抱我一下吧,就象你小时候那样。我光顾得讲自己了。现在讲讲你的事吧。让我看看你,伊娃,亲爱的。这些年来你瘦多了,现在我知道了,你也不快活。一定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来吧,我们坐在这里。我抽烟你不在意吧?情况怎么样?伊娃,亲爱的?
伊娃:噢,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夏洛蒂:你们过着全然脱离世俗的生活吗?
伊娃:维克多和我都在做教区工作。
夏洛蒂:是啊,当然啦。
伊娃:我经常在教堂里弹琴。上个月我开过一整晚的音乐会。我弹琴,还讲解每首乐曲。非常成功。
夏洛蒂:你可别忘了弹给我听听,要是你高兴的话。
伊娃:我非常乐意弹给你听。
夏洛蒂:我在洛杉矶的音乐厅里,举行过五次学校音乐会。每次有三千个孩子,我弹琴,还给他们讲解。你想象不到有多么成功。可是也真够累人的。
伊娃:妈妈,有件事应当告诉你。
夏洛蒂:噢?
伊娃:海伦娜在这儿。(停顿)
夏洛蒂(生气):你在信上应当提到她在这儿。你们把既成事实强加给我可是不公平的啊。
伊娃:要是事先告诉你她住在这里,你就不肯来了。
夏洛蒂:我肯定照样会来的。
伊娃:我肯定你不会。
夏洛蒂:难道里昂纳多的死还不够吗?你还要把可怜的莲娜(注1)拖到这儿来吗?
伊娃:莲娜住在这里都两年了。我写信告诉过你,维克多和我决定问她是否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给你写过信。
夏洛蒂:我从来没有收到这封信。
伊娃:也许是你从来不肯看这封信吧。
夏洛蒂(突然冷静下来):你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了?
伊娃:是的。
夏洛蒂:我这会儿不去看她。无论如何,今天不去。
伊娃:妈妈,亲爱的!莲娜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只不过说话很困难,可是,我已经学会听懂她的话,我可以当翻译。她迫切地想要见你哪。
夏洛蒂:啊,天哪。她在那家慢性病院里,好象一切都很好嘛。
伊娃:可是,我老想她。
夏洛蒂:你敢肯定她和你住在一起会更好吗?
伊娃:是的。我也有个能让我照顾的人。
夏洛蒂:她是不是更糟了……我意思是她……?她……我意思是更糟了?
伊娃:噢,是的。她是更糟了,是由于生病的缘故。
夏洛蒂:那么,好吧,我们去看看她。
伊娃:你当真愿意吗?
夏洛蒂(笑):我觉得实在可怕,但是我别无选择啊。
伊娃:妈妈!
夏洛蒂:我跟那种干起事情来忽东忽西的人简直没法相处。
伊娃:你这是指我吗?
夏洛蒂:你看象谁就是谁……我们去吧。
四
夏洛蒂:莲娜,亲爱的!我要抱抱你,吻吻你。我要这样拉住你的手,把它们放在我的肩上,我常常想你,每天都想你。
(海伦娜说了些什么)
伊娃:海伦娜说,她嗓子痛,怕传染你感冒。
夏洛蒂(再一次吻她):我从来不怕病菌。我最后一次得感冒,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你的房间多好啊,景致多好!和我房间的景致一样。
(海伦娜说了些什么)
伊娃:莲娜要我拿开她的眼镜,让你好好地看看她。
(海伦娜说了些什么)
伊娃:她要你用手把她的头扶起来看看她。
夏洛蒂:象这样?
海伦娜:是的。
夏洛蒂:伊娃照料你,我很高兴。原先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仍然在慢性病院里。我本来想在走之前去看你。可是这样要更好些,是吗?
海伦娜:是的。
夏洛蒂:我们可以每天在一起了。
海伦娜(高兴地):是的。
夏洛蒂:你还觉得疼吗?
海伦娜:不。
夏洛蒂:你把头发梳得多好啊?
(海伦娜说了些什么)
伊娃:这是特意为你梳的,妈妈。
夏洛蒂:我正在看一本非常好的书,有关法国革命的,要不要我朗读给你听?我们可以一起坐在走廊里,我给你朗读。你喜欢吗?
海伦娜:喜欢。
夏洛蒂:我们可以开车出去逛逛。我以前没到这一带来过。
海伦娜:好的。
夏洛蒂:我常常惦记着你。
(海伦娜说了点什么,笑了)
夏洛蒂:她说什么?
伊娃:她说,你一定累坏了,今天就不用再费心了,她认为你待她太好了。
夏洛蒂:莲娜有手表吗?
伊娃:噢,她床边有只钟。
夏洛蒂:莲娜,把我的手表给你。这是一个崇拜我的人送的。他认为我总是迟到。莲娜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伊娃:不,我平常让她在中午吃正餐。而且,她在控制饮食。她在医院里吃得太多了。
(海伦娜说了些什么)
伊娃:莲娜说,那……
夏洛蒂:等一等,我知道莲娜要说什么:“窗子上有只蝴蝶。”对吗?
五
夏洛蒂(独白):为什么我觉得好象有点发烧?为什么我想哭?真蠢哪!想要叫我觉得羞愧,就是这么回事。叫我觉得问心有愧,而永远、永远觉得有愧!我匆匆忙忙赶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呢?尽管我不敢对自己承认,但是,我急切地期待的又是什么呢?我得洗个澡,睡一会儿,至少是躺下来闭闭眼睛。然后,我得穿件好衣服去吃晚饭。那样,伊娃就得承认她的老妈妈保养得很好了。哭是没有用的。已经四点多了。去它的吧。她坐在那儿用她的大眼睛盯着我。我捧着她的脸,能够感觉到她可怜的喉头肌肉在抽搐。去它的吧。我再也不能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象她三岁时那样安慰她了。那个软绵绵的被病魔折磨坏了的身体,那就是我的莲娜。现在可不能哭,看在上帝的份上。现在已经四点一刻了。我要洗个澡,这样使我心情愉快些。我要缩短作客的时间,不过四天还算可以,我还能对付。然后,按照原先的计划到非洲去。真使人痛心,痛心,痛心。让我想想看,是不是象演巴托克奏鸣曲第二乐章那样,令人痛心呢?(独自哼哼着乐曲)唔,是的。我把这些小节弹得太快了,当然是太快了。应该这样:起拍子,嘭,嘭,然后略带忧伤。宁可慢一点而没有眼泪,因为再也没有眼泪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眼泪。就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我到牧师住宅来一趟还是有点价值的。现在,为了气一下伊娃,我要穿上红衣服。我敢肯定,她会认为里昂纳多刚死不久,我应该穿点什么别的更合适的衣服。不管怎么说,我的身材毫无问题。它虽然算不上婀娜多姿,但却匀称而且仪态万方。我到非洲以后,我要……或者到克里特去看哈罗德?(笑)哈罗德硕士虽然是一头猪,但他却是个好厨师,他懂得生活。今天晚上得给他打个电话,我要做这件事。装模作样假正经了四个小时,我要轻松轻松。(突然间)为什么我要这样暴躁呢?总是在生气。伊娃对我很亲热;表示她喜欢我到这里来。这么说,维克多还是个挺不错的人。伊娃福气好,这个爱哭的娃娃,有这么个好丈夫。我敢打赌,这个喷头准是坏的,噢,可没想到!它是好的!
六
伊娃:这个奇怪的妈妈。我就是摸不透她。我告诉她莲娜住在我们这儿的时候,你瞧她那副样子。你瞧她的笑。想想看,她明明感到出乎意料,感到震惊,却故意装出一副笑脸。后来,我们站在莲娜房门外的时候,她就象女演员在出场前一样,非常慌张,却故作镇静。她表演得十分精采。你以为我母亲毫无心肠吗?那她何苦到这里来呢?离别七年以后,她期望什么样的重逢呢?她期待什么呢?我又期待什么呢?难道人们总得有所指望吗?
维克多:我不认为这样。
伊娃:是不是人们总得保持母女关系呢?
维克多:我想有人是的。
伊娃:当你早就忘了那是婴儿室的门,而又把它打开时,就好象一个阴沉的幽灵突然落到你头上。你觉得我长大了吗?
维克多:我不明白你说的长大了是什么意思。
伊娃:我自己也不明白。
维克多:长大了的意思就是说你能够不受你的梦幻和希望打扰了。可是,你并不期望什么。
伊娃:你这样想吗?
维克多:也许你再也不会有惊奇之感了。
伊娃:你坐在那里,叼着个老烟斗,看起来多么胸有成竹呀。我相信,你是非常老成持重的。
维克多:我不觉得我是这样的。每天都有些事情出乎我意料之外。
伊娃:什么事呢?
维克多:比如说,你就使我感到意外。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些最不可思议的梦想和希望。一种类似渴望的东西。
伊娃:渴望?
维克多:我渴望得到你。
伊娃:这可是个非常动听的字眼,不是吗?我意思是说,这是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字眼。我从小就听惯了动听的词藻。比如说“痛苦”这个词。母亲从来不狂怒、失望或者烦恼。她只是“痛苦”。你也有很多这类词藻。对你说来,我认为这是一种职业病。我就站在你面前,而你却说渴望得到我,我就起了疑心。
维克多:你很明白我的意思。
伊娃:不。假如我明白,你就不会想到说你渴望得到我了。
维克多(微笑):可也是。
伊娃: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证明我和你一样聪明或者比你更聪明。好了,我得到厨房里去看看烤小牛肉。妈妈总是认为我是一个最蹩脚的厨师。她可真是个馋鬼。有一次我听见她和一个美国乐团经理讨论如何做浇汁,整整花了一个晚上,他们两人都入了迷。
维克多:我认为,你是个……
伊娃:出色的厨子。谢谢你,亲爱的。顺便告诉你,可别忘了给我亲爱的妈妈做无咖啡因的咖啡。我常常奇怪,为什么她睡眠不好。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如果象她这样的女人睡眠正常,那么,她的能量就会把周围的人都压倒。她的失眠是天然的自我调节器,使她多多少少能保持必要的平衡。(她走出去,又走进来)你就瞧瞧她为晚餐的穿着化了多少心思吧。看看她那无懈可击的仪表,那是故意提醒别人,她毕竟是一个孤独、忧伤的寡妇。
七
伊娃:啊,妈妈,多漂亮的衣服呀!
夏洛蒂:你觉得我穿着合适吗?很久以来,我觉得我不该穿红衣服。有一天,我碰见了老朋友山姆尔·柏肯赫斯。他说:“夏洛蒂,我刚看完第奥尔秋季时装展览回来。那儿有一件好看极了的红衣服,纯粹是为你做的。”我让他给我弄来了。……喏,它真的对我很合适。我喜欢极了。
伊娃:我希望你会满意。我给你做了烤小牛肉,以前你总喜欢吃的。
夏洛蒂:太好了。吃厌了旅馆的那些饮食,真想吃点家常饭。
维克多:祝你健康,亲爱的夏洛蒂。你到这儿来,我们很高兴。衷心欢迎你!希望你象到了家里一样,多住些日子。
八
夏洛蒂(用英语接电话):啊,是你,保罗。你是打搅我了,真的。我们正在吃饭。不,吃晚饭。是啊。在这个国家里,五点就吃晚饭。你说吧。说清楚点,线路上杂音很大。你在哪儿?在尼斯!你到尼斯去干什么?你可别把我的钱赌光。你说什么?(一本正经地)是的。是这样。不过他们别指望我再象上回那样轻易放过他们。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我的酬金不变,你的佣金和旅费在外。还有,他们要负担我的费用。开支太大了,简直把我毁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安排排练时必须更好地配合。(看她的记事本)我从慕尼黑起程。他们必须在星期六、星期日两天早上排练,假如瓦维西奥坚持要排练两次的话。我可不打算冒冒失失,莽撞行事。换班机可真麻烦得出奇,我竟要在机场等一整天。等一等,我得戴上眼镜。鬼知道我把它放在哪儿啦?伊娃,帮帮忙,看我是不是把眼镜放在窗子旁的桌子上了。谢谢你,伊娃,亲爱的!让我看……现在,这个老大姐戴上眼镜唉。不,不可能。你明明知道,现在是我休假的时候。不,那样不好。我做梦也不想干。我已经在这儿写着:空闲,空闲,空闲。你说,他们给多少钱?噢,真糟糕。好吧,如果他们能把那个倒霉的音乐会安排在星期三,我可也不在意。就说我说的,下回在后台修一个象样的厕所,那我就不必在花瓶里撒尿了。那个城堡的建筑风格有多么奇特关我什么事。上帝保佑你,保罗。三十三度!你自己小心,别干得太多了。记住,我们不象过去那样年轻了。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放下电话)他是我的经理。他很讨人喜欢。现在,他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了。不,谢谢,不要白兰地了。不过,我很乐意在晚上来一点威士忌。我来帮你收拾桌子。
维克多:我们说过了,我们要让你好好享享福。
夏洛蒂(坐在钢琴旁边):多好的一架老钢琴呀,音色真好。刚刚调过音。(弹了一会儿琴)现在我真的情绪很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伊娃:妈妈,你是指什么呀?
夏洛蒂(含着眼泪):那么,你想是指什么呢,我的女儿?在分别七年以后再见到你们,难道你没有觉出我是多么焦虑不安吗?我提心吊胆,整夜都没有阖过眼。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差点儿要打电话告诉你,我不能来了。
伊娃:为什么呢,妈妈?
夏洛蒂:你以为我是石头人吗?加两块糖,谢谢。这种无咖啡因的咖啡真让人腻味。可是当我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又能喝什么呢?我看你正在弹肖邦的序曲,你愿意弹点什么吗?
伊娃:我现在不想弹,妈妈。
夏洛蒂:伊娃,别孩子气。要是你愿意弹给我听,我会很高兴的。
维克多:伊娃,亲爱的。前天你刚说过,你希望妈妈能听你弹琴,难道你忘了?
伊娃: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听的话。不过我还差得很……我的意思是说,我完全是在唬人,我技巧不行,我没有用柯托这个版本的指法,它对我太难了。
夏洛蒂:亲爱的!别再找借口了,开始弹吧。
(伊娃弹肖邦序曲第二号,A小调)
夏洛蒂:伊娃,我最亲爱的。
伊娃:你就说这些吗?
夏洛蒂:不,不。我真的受感动了。
伊娃(面露喜色):你喜欢这个曲子吗?
夏洛蒂:我喜欢你。
伊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夏洛蒂:你愿意弹点别的吗?现在我们全都感到舒适安逸了。
伊娃:我想知道我哪儿弹错了。
夏洛蒂:你哪儿也没有错。
伊娃:但是,你不喜欢我对这首序曲的处理方法。
夏洛蒂:每个人对乐曲都有他自己的理解。
伊娃:是的,完全正确。现在我想知道你的处理方法。
夏洛蒂:这有什么好处呢?
伊娃(敌意地):因为我要求你。
夏洛蒂:你在呕气了。
伊娃:我不高兴,是因为你显然不屑于把你对这首序曲的意见告诉我。
夏洛蒂: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心平气和地)我们把纯技术问题放在一边,在这方面你并不差,不过,你应当注意一下柯托的指法,这对表现是有帮助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且不讨论这一点。我们只谈实际概念问题。
伊娃:怎么样呢?
夏洛蒂:肖邦不是感伤的,伊娃。他非常富于感情,但是他并不自作多情。感情和感伤之间,有着天渊之别。你弹的序曲表现的是压抑着的痛苦,而不是梦想。应当平静、明确而严峻。气质是狂热的,表现则应果断而有节制。现在弹开头几小节。(弹琴以说明她的意思)它使人伤情,但我不把它表现出来。然后有一个短暂的缓解,但是它几乎立即就消失了。还是一样的痛苦,不多,也不少。自始至终都在压抑着。肖邦是骄傲的,嘲讽的,富于激情,备受折磨,激烈狂暴,而又刚强果敢。换句话说,他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老太婆。第二序曲应当演奏得近乎难听。决不能把它弄成取悦于人的东西。它应当象是弹错了一样。在整个演奏过程中,必须战斗,最后以凯旋而结束。就象这样。(弹整个序曲)
伊娃:我明白了。
夏洛蒂(几乎是谦逊地):伊娃,别生我的气呀。
伊娃:为什么要生气呢?正好相反呐。
夏洛蒂:在我的一生中,四十五年来,我一直在练这些可怕的序曲。它们依然隐藏着许多秘密,隐藏着某些我不了解的东西。可是我不愿放弃它。
伊娃:我小时候就非常钦佩你。后来有好几年,我对你和你的钢琴厌烦透了。现在,我想我又要重新钦佩你了,虽然情况不同了。
夏洛蒂(挖苦地):那就会有点希望了。
伊娃(严肃地):是的。但愿如此。
维克多:我觉得夏洛蒂的分析很引人入胜。可是伊娃的演奏更加动人。
夏洛蒂(高兴地笑了):维克多,为了这句评语,你值得一吻。
维克多(难为情地):我只不过把我想的说出来罢了。
九
伊娃:每逢星期六,我都要到墓地上来。要是象今天晚上这样安静,我会在长凳上坐一会儿,浮想联翩。(停顿)爱力克是在他四岁生日的前一天淹死的。我们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井盖用钉子钉死了。不知怎么他把盖子弄下来,掉进井里去了。我们几乎当时就找到了他,可是他已经死了。这件事对维克多打击太大了——爱力克同他父亲之间有着特殊的感情。我表面上很悲痛,可是在内心里,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仍然活着,我们两个靠得很近。只要我精神稍稍集中,就会觉得他就在那儿。有时候,就象我正睡着,能感到他正对着我的脸呼吸,用手摸我。你以为我是神经病吗?要是你这样想,我也许能够理解。对我说来,这却是很自然的。他在过另一种生活,可是,任何时候,我们都能互相通气,没有分界线,没有不可逾越的墙。当然,有时候我也很想知道我儿子生活和呼吸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同时,我又明白那是不可描述的,那是超越感觉的世界。这件事要让维克多去忍受,他会比我更困难些。他说,他不能再信上帝了,因为上帝让孩子被活活烧死,被枪弹打死,受饥挨饿而死,或者疯狂而死。我向他解释,成年人的死和孩子的死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成年人也是孩子,只不过他们装扮成大人的样子罢了。依我看,人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创造物,一种不可思议的理念。在人身上,崇高的,卑下的,什么都有,就象生活本身一样。人是上帝的形象,而上帝是无所不包的,是巨大的力量。于是,魔鬼被造了出来,圣徒、先知、蠢人、艺术家和叛逆者被造了出来。各种事物都同时并存,互相渗透。就好象一些在不断变化的巨型花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这种情况下,肯定还会有数不清的真实之物,不仅有我们迟钝的理性所能领悟的那些真实之物,而且还有那种突然迸发出来的真实之物,它们有如苍穹高悬,互相缠绕,内外交错。只有胆小怕事的人和自命不凡的人才相信有什么极限。根本就没有极限,无论在思想方面或感情方面都没有。人的渴望产生极限。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当你弹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慢板的时候,你肯定会感到你是在一个没有极限的世界和永无止境的运动中活动。耶稣基督也是如此。他以一种崭新的、人们过去从未听说过的感情——爱,冲破了法律和限制。难怪人们要感到恐惧和愤怒了。就好象每当某种强烈的情绪袭来的时候,人们总是要惊慌地躲开,虽然他们因为渴望恢复他们那早已枯萎和干涸了的感情而变得形容憔悴。
十
夏洛蒂:当我听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的时候,真是吓坏了。她太神经质了。太超乎情理之外了。而且还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她居然和你的小儿子接触,居然解决了宇宙间的奥秘,一切问题都可以解答。
维克多(微笑):是的,是的。
夏洛蒂:你可不能让她这样下去啊。
维克多:你的意思是?
夏洛蒂:我认为实际上她非常不快活。总有一天她会突然明白情况糟到了什么程度,做出一些绝望的事。
维克多:你真的这样想吗?
夏洛蒂:是的。
维克多:她在楼上莲娜那儿吗?
夏洛蒂:是的。她上楼给莲娜张罗晚上的事去了。
维克多:如果你愿意多坐一会儿,亲爱的夏洛蒂,我愿意说说我对妻子的看法。
夏洛蒂:好,我坐下来……
维克多:我向伊娃求婚的时候,她直截了当地说,她不爱我。我问她是否爱别人,她回答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那就是说,她不懂得爱。(停顿)伊娃和我在这儿住了几年,我们互相之间很和气,工作努力,一起到国外度假。后来生了爱力克。本来我们已经放弃了生孩子的希望,准备收养一个孩子……(停顿)她怀孕以后,完全变了。她变得愉快起来,温柔而友善。渐渐地她变懒了,不大愿意做教区工作和弹琴了。她能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出神地注视着沼泽地和峡湾上面变幻无穷的亮光。我们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快活。如果你不在意我这样说的话,实际上我们在性生活上也是很融洽的。我比伊娃大二十岁。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象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霭。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仿佛自己可以往后看,而且说,好了,好了,那就是我的生活,它原来如此。但是,突然之间,事情变得不一样了,有些奇妙……(停顿)有些奇妙的事情。(停顿)请原谅,夏洛蒂,这仍然是很难去……(停顿)是的,有几年,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你那时见到伊娃就好了。真的,你那时见到她就好了。
夏洛蒂:记得在爱力克出世前后,我正忙于全部莫扎特奏鸣曲和钢琴协奏曲的录音。没有一天空闲。
维克多:是没空。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请你。不凑巧,你从来没空。
夏洛蒂:没有空。
维克多:爱力克淹死以后,那层灰色的雾霭变得更灰,更暗淡了。伊娃也变了。
夏洛蒂:变了?从哪方面变了?
维克多:她的感情生活依然原封未动,或至少看来如此。她越来越瘦了,越来越憔悴了。她的脾气更加不稳定了。比如说,有时候,她会突然狂怒。我不认为她是神经病或是怪癖。她感到她的儿子仍然活着,而且就在她身边,也许情况确是如此。她不常提到这个。我猜她是怕伤我的心,事实上这是可能的。不过她说得活灵活现,我相信她。
夏洛蒂:当然罗,你是牧师。
维克多:我仅有的一点信仰,就靠她来维系了。
夏洛蒂:真抱歉,我使你伤心了。
维克多:没关系,夏洛蒂。我不象你和伊娃。我是一个随遇而安、无一定之规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不是。
十一
夏洛蒂:今天晚上,我得多吃点安眠药。是的,该这样。这里是多么宁谧和安静啊。只有细雨打在房顶上的淅沥声。吃两片蒙加冬和两片凡尔林通常也就够了。
伊娃:你需要的东西都齐全了吗?
夏洛蒂:好得不能再好了。合口味的饼干,矿泉水,录音机,录音带,两本侦探小说,耳塞子,眼绷带,舒服的枕头和小小的旅行毯。想尝尝刚从苏黎世来的、我最爱吃的巧克力吗?这儿,你吃两块。
伊娃:谢谢你,妈妈。我不怎么爱吃巧克力。
夏洛蒂:真怪,我记得你小时候非常爱吃糖果嘛。
伊娃:海伦娜爱吃糖。我不爱。
夏洛蒂:好,那全都是我的了。
伊娃:晚安,妈妈,亲爱的。
夏洛蒂:晚安,我的宝贝。今天晚上真的很愉快。维克多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你要关心他。
伊娃:我会的。
夏洛蒂:你们在一起快活吗?你们相处得好吗?
伊娃(耐心地):维克多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他,生活是不可想象的。
夏洛蒂:他说你不爱他。
伊娃:他说了?
夏洛蒂:是啊,怎么啦?
伊娃:噢,这可有点奇怪。
夏洛蒂:有什么秘密吗?
伊娃:没有。
夏洛蒂:是不是他说出来,你不高兴?
伊娃:维克多不是那种惯于向人坦露胸怀的人。
夏洛蒂:我们讲到了你。
伊娃:要是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我答应尽量如实地回答。
夏洛蒂:亲爱的,你在小题大作了。一个老母亲想要知道她女儿生活得怎么样,这是很正常的。我可以保证,我们谈论你,完全是出于好意。
伊娃:但愿你多把别人放在心上就好了。
夏洛蒂:我认为我把你不放在心上的时间太长了。
伊娃(微笑):这回你倒是说对了。
夏洛蒂:我们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事吧。要不然,我整晚都会睡不着觉,白白糟塌安眠药了。
伊娃:我们可以另找时间谈。
夏洛蒂:好的。紧紧地抱我一下。答应我你没有跟老妈妈生气。
伊娃:我答应。
夏洛蒂:我爱你,知道吗?
伊娃(有礼貌地):我也爱你。
夏洛蒂:告诉你吧,常常孑然一身,这种日子并不太好过。事实上,我羡慕你和维克多。现在,里昂纳多死了,我孤单得很,你明白吗?
伊娃:我明白。
夏洛蒂:不,不,不。我又快要开始诉说个人的不幸了。我们原来决定今晚不要让感情泛滥。这本侦探小说倒是一点也不坏哪。是新作家亚当·克里津斯基写的。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伊娃:没有。
夏洛蒂:我在马德里见过他。这个人可是癫狂极了。我简直难以自卫了。这就是说,我根本就不去自卫了。晚安,伊娃。
伊娃:晚安,妈妈。
夏洛蒂:他疯狂地赞美我,说我是他生平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这可怎么办呢?
伊娃:请告诉我你吃早饭的时间。
夏洛蒂:请不要为我麻烦。
伊娃:可是我要让你好好享享福啊。
夏洛蒂: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
伊娃:浓咖啡、热牛奶、两片德国黑面包夹伊曼塞奶酪,一小片烤面包加蜜,对吗?
夏洛蒂:还要一杯桔子汁。
伊娃:天啊,我差点忘了。
夏洛蒂:我真的能……
伊娃:会有桔子汁的。晚安,妈妈。
夏洛蒂:晚安,亲爱的。
十二
夏洛蒂(独白):该看看我的账本了。(拿出一个红本子)我可别忘了让伯拉姆尔把里昂纳多留下的钱拿去投资。那所房子也很值钱。你从来不为钱财、债务这类事操心,你是超凡脱俗的,你把所有问题都留给了夏洛蒂。“夏洛蒂,你在钱财方面很精明。夏洛蒂,你是我的财政部长。”有一次,你生我的气,说我吝啬。我也许是吝啬的。当然罗,爱惜金钱。祖父的农民血统和起码的常识。三百七十三万五千八百六十六个法朗。看看,你有那么多钱,里昂纳多。有谁相信呢?你把钱都留给老夏洛蒂了。我也有点小积蓄,加在一起超过五百万。这么多钱派什么用场好呢?给伊娃和维克多买一辆讲究的汽车。他们可不能开着那部老式的破汽车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着都危险。星期一我们到街上去找一部汽车。这会叫他们高兴的。我也会为此而高兴。(打呵欠)我终于感到松弛和疲倦了。我要沉醉在亚当的书里,然后把灯关了。这儿多安静啊。雨停了。啊……(读)“她以无言的矜持,把她贞洁的红花呈献给他。他漠不在意地接受了,虽然他整个早晨都在盯着她的小小的坚实的酥胸和那露在比基尼三角裤外面的茂密的金色阴毛。”天啊,胡扯些什么啊!简直是白痴。亚当就是这样的,他真的差一点为我自杀呢。(微笑)要不然我给自己买一辆新车,把那辆梅塞德斯给伊娃和维克多?这样我就乘飞机去巴黎,在那儿买车。这就不用一路开车去了。(打呵欠)明天,我真的要到拉维尔去,这几个星期以来我变得多懒,这可很不好。(合上眼)维克多是个乏味的家伙。象约瑟夫一样古怪,却比他更不足道。我认为他们都互相厌倦了。
(门开了。吓了夏洛蒂一大跳。突然之间,海伦娜冲进屋子里去,扑到母亲身上。她很重,很壮。经过小小的挣扎以后,夏洛蒂完全醒了)
十三
伊娃:怎么了,妈妈,出了什么事?我听见你喊。我到你房间去,可是你没在那儿。
夏洛蒂:很抱歉,吵醒了你。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
伊娃:嗯?
夏洛蒂:我记不清是什么梦了。
伊娃:假如你想说会儿话,我愿意陪着你。
夏洛蒂:不了,谢谢你,亲爱的。我只要坐一会儿,安静下来。你去睡吧。
伊娃:好吧。
夏洛蒂:伊娃。
伊娃:什么事啊,妈妈?
夏洛蒂:你真的喜欢我,是吗?
伊娃:啊,当然,你是我的妈妈。
夏洛蒂:这可不是坦白的回答。
伊娃:那我要问你一个向题,你喜欢我吗?
夏洛蒂:我爱你。
伊娃:这可不是真的。(微笑)
夏洛蒂:你是责备我缺乏爱。
(伊娃没有回答,看着她)
夏洛蒂:你不觉得荒唐吗?
伊娃(望着她):这并不是责备。
夏洛井:你为不爱维克多而责备过自己吗?
伊娃:我告诉过维克多,我不爱他。可你是假装爱。这就不一样。
夏洛蒂:假使我是真心的呢?
伊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夏洛蒂:假使我是真心实意地认为我是爱你和海伦娜的呢?
伊娃:这不可能。
夏洛蒂:你还记得,我中断了自己的事业,决定留在家里的时候吗?
伊娃:我不知道哪样更糟些:你在家扮演贤妻良母的时候呢,还是你离家在外的时候。越是想到这些,我就越觉得你使我们的生活痛苦。对父亲和我都一样。
夏洛蒂:你父亲和我的关系,你什么也不知道。
伊娃:他象我一样,怕你,顺从你。每个人都这样。
夏洛蒂:这可不对。你父亲和我一起很愉快。约瑟夫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和最深情的男人。他爱我,为他,我什么都能做到。
伊娃:当然。你做到了对他不忠实。
夏洛蒂:我是不忠实过。我爱上了马丁,同他出去过八个月。你以为那是温馨美好的日子吗?
伊娃: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不得不整个晚上陪伴父亲坐着;是我,不得不去安慰他;是我,不得不违心地向他反复说,尽管如此,你是爱他的,你肯定会回家的;还是我,不得不给他念你的信,你那些冗长、温柔、充满爱、有趣而幽默的信,你让我们在你的信里分享一小点你旅行的乐趣。我们坐在那儿象白痴一样,两遍三遍地反复念你的信,想象着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比你更好。
夏洛蒂(沉静地,惊奇地):伊娃,你恨我。
伊娃:我不知道,我被搞胡涂了。离别七年之后,你突然来到这儿。我盼望你到这儿来,可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可能我认为你寂寞和伤心。我不明白。也可能我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能够冷静地观察你、我和海伦娜的病,以及我们的童年。现在我才明白,这些都是一团乱麻。(停顿)晚安,妈妈。谈论过去是没有好处的,太伤感情了。再说,那是毫无意义的。
夏洛蒂:你发泄了一大堆怨气,然后走了!
伊娃:因为不管怎么说,那是太晚了。
夏洛蒂:什么太晚了?
伊娃:什么都不能改变了。
(在沉寂中,听到一阵拖长的非人的哭声。夏洛蒂惊骇地看着女儿)
伊娃:这是海伦娜,她醒了。我要到她那儿去一会儿,看她需要什么。
(伊娃奔向那间黑屋子。不用开灯她也认得路。窗外,月光之下,万籁俱寂,没有风声,没有鸟鸣。伊娃小心翼翼地打开海伦娜的房门,哭声几乎马上停止了。她拧亮了枱灯。海伦娜睡在有栏杆的垫得高高的床上。她的喉咙和肩膀在抽搐,她咬着嘴唇,眼睛闭得紧紧的。她睡着了。伊娃轻轻地叫醒她。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渐渐地恢复意识。她想说点什么,马上又止住了。伊娃问她是不是渴了。她摇摇头,合上眼,马上就睡着了。痉挛逐渐减轻了,她的脸越来越平静。伊娃坐在一旁看着她,把灯熄了,又再看着她)
十四
伊娃:你一旦有了空闲的时候,我就是你玩的娃娃。我病了或者是掏气了,你就把我交给保姆或者父亲。你关起门工作,不准别人打搅。我常常站在门外偷听。你停下来喝咖啡的时候,我偷偷地溜进去,看你是不是真的在那里。你和颜悦色,可是心不在焉。我问你什么,你很少回答。我愿意坐在地板上望着你,你的身材修长秀美。房间里凉爽通风,帷幔挂得很低。室外微风吹拂着树叶,万物都沐浴在一种虚幻的绿光里。有时候,你让我跟你划船出港。你有一件白色长夏装,低领口露出你的胸脯,它是那样的美。你光着脚,头发编成粗辫子。你爱往水里看。水是清澈而凉爽的,能够看到很深的水底里有大石头、水草和鱼。你的头发和手都弄湿了。因为你总是那么可爱,所以我希望自己也可爱。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装束。我常常耽心你不喜欢我的相貌。我觉得自己长得很丑,瘦骨嶙峋,一双母牛般的大眼睛显得呆头呆脑,嘴唇又厚又丑,没有眉毛和睫毛,胳膊太长,脚太大,脚趾又太扁……不,我觉得自己简直是讨人嫌的。但是你很少对我的外表表示担心。有一次,你说:“你应该是个男孩子。”然后,你笑了,想用笑来让我不恼火。我当然心里是恼火的。我哭了整整一个星期,偷偷地,因为你讨厌眼泪——别人的眼泪。
忽然,有一天,你的皮箱放在楼下。你用外国话打电话。我象往常一样,到婴儿室去祈求上帝,最好能发生什么事情好阻止你出门。比如说,外祖母要死了,或者发生地震,或者所有飞机都发生故障。可是,你毕竟还是要走的。所有的门都打开了,风吹进屋子,人人都忙着话别。你走到我跟前,搂着我,吻我,紧紧地抱着我,再一次吻我,看着我笑笑。你身上有一股香味,可是香味使人感到生疏。你自己也象个生疏的人,你实际上已经登上了旅程,对我是视而不见。我老是在想,我的心将会停止跳动,我快死了,伤心透了。我永远不会再快乐了。这才过了五分钟,这样的痛苦我怎么能够忍受两个月呢?我趴在父亲的膝上哭了。他静坐无声,把柔软小巧的手放在我的头上。他久久地坐在那里,抽着他的老烟斗,喷着烟,直到烟雾把我们俩都笼罩了起来。有时候,他会说些什么:“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或者,“晚饭时吃点冰淇淋好吗?”可是,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电影或者冰淇淋,因为我就要死了。一日复一日,一周复一周,日子过去了,父亲和我共同分担了这种孤寂。我们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可谈的,但是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平静,我从来不打扰他。有时候,他好象很发愁,我不知道他经常缺钱花。但每当我蹬蹬蹬跑到他身边时,他的脸色会突然开朗起来。我们会聊一会儿天,或者他只用他那苍白的小手拍拍我。还有的时候,他同奥托叔叔坐在皮沙发椅上,喝着白兰地,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我怀疑他们能不能听到对方的话。有时,哈里叔叔来了。他们下象棋的时候,格外安静。我可以听到房子里三只钟不同的嘀嗒声。在你预定回家的前几天,我因为兴奋而发烧。我怕我会真的病倒了。因为我知道你腻味病人。
后来,你真的回来了。我高兴得简直受不了,也说不出一句话。所以,有时候你不耐烦,说:“看来,伊娃并不因为妈妈回来而感到特别高兴。”我的脸颊胀红得火烧似的,出了一身汗,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没有话说,因为在家里,所有的话都归你一个人说了。我爱你,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无论如何,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不相信你的话。我本能地感到你很少说真心话。妈妈,你有那么悦耳的声音。我小的时候,每当你对我说话,我全身都能感到你的声音。你常常因为我没有听进去你说的是什么而生我的气。因为我只注意听你的声音,而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你的话,它和你的语调或眼神不一致。最糟糕的是,你恼火的时候,你笑;你恨父亲的时候,你叫他“我最亲爱的朋友”;你讨厌我的时候叫我“亲爱的小姑娘”,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等一等。妈妈,我必须把话说完。我知道我是喝醉了,如果我没有喝酒,我不会讲这些话。后来,我失去了勇气,不再说什么了。也就是说,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为说过的话感到难为情。你可以讲,可以解释,我可以听,可以理解,正如我以前总是去听、去理解一样。如果不计较这一切,做你的孩子并不算坏事。我爱你,这件事没错。你对我非常宽容,就象你对待巡迴演出一样。可是,有一件事,我从来也不明白,就是你和父亲的关系。我最近常常想到你们的关系,你们的共同生活是个谜。有时候,我以为你完全依靠父亲,虽然他远远不及你。在有的事情上,你能为他着想,不象你从不为我和海伦娜着想。你宠爱他。你谈论他时,把他当成好象是用什么精致的材料造成的。但是,事实上,可怜的父亲是非常平庸的——他温顺谦恭,从不得罪人。我猜想,有好几次,你替父亲还清了债务,是吗?
夏洛蒂:是的。
伊娃:我觉得父亲曾经有过一些风流韵事。反正你出门在外时,我记得有三个陌生的女人来看过我们,坐在起居室里。有一个叫玛利亚·范·伊克的,她是你的学生,是吗?
夏洛蒂:你父亲和玛利亚确有其事。不过那是小事一桩,而且时间很短。
伊娃:他的风流韵事使你烦恼吗?
夏洛蒂:没有,真的。我从来不为他的这种小事情发火。而且他的趣味还不俗。你说他平庸,这个断语既残忍又不公平。这说明你不了解你父亲。要是在另外一种环境,约瑟夫能成为欧洲一个伟大的建筑家,但他考虑得过多,又太爱面子。他不得不给他哥哥做助手,而这个哥哥连他一半的才干也没有。不幸的是,他们的父亲把公司留给他们共同所有。约瑟夫从来不喜欢争吵或表现自己。可是他的见解卓越超群。比如,他为哥本哈根还是奥斯陆,不,是里昂,设计了一个音乐厅。事实上,人人都认为这是三十年代最漂亮的建筑之一。后来,发生了战争,计划就告吹了。可怜的约瑟夫,他承担的每件事都不走运。他是真正伟大的人,一点也不平庸。你似乎对我的话有怀疑。伊娃,你不相信我吗?
伊娃:那有什么关系。你的话适合于你的实际。我的话适合于我的实际。如果我们把各自的话对调一下,那就毫无意义了。
十五
夏洛蒂:你先前说到过我的自我欺骗,我认为你错了。我从来不欺骗自己。实际情况是相当令人吃惊的。我的背疼,不能正常练习。我的音乐会情况不佳,失去了一些重要合同。我开始觉得生活没有意义。同时,对约瑟夫和你,我心中感到不安。从一个城市跋涉到另一个城市,遭人非议和怠慢,看来是愚蠢的。我宁愿呆在家里和你们在一起。你在讥笑我。我可想尽量说真话。我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你,我并不在乎你怎么想。但最好一次讲清楚,以后再别提到它了。
伊娃:我尽力去理解你的话。
夏洛蒂:那时我在汉堡演奏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这不是特别难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演完以后,我同指挥老施密斯,你知道他,现在他已经死了,一起去吃饭。我们常常这样。吃喝的时间相当长,我很满意,也完全松弛下来,脊背几乎一点也不疼了。施密斯说:“与其老在外面受气,你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同丈夫孩子一起,过受人尊敬的生活呢?”我盯着他,笑了起来:“你觉得今天晚上我演得如此糟糕吗?”“不,我没有。”他微笑着说:“可是我禁不住要想到1934年8月18日的情景,那时你二十岁,我们一起在林兹演奏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你记得那天晚上吗?那几天天气酷热。音乐厅挤满了人。我们的演出真是珠联璧合,乐队情绪也很昂扬。演奏完毕,听众站起来喝采,跺脚,乐队加演了一段吹奏乐。你穿了一件朴素的红色夏装,长发垂到腰际。你心里快乐,无忧无虑。你认为,当晚我们可以再演奏五遍,就象玩儿似的。”我问他:“你怎么全都记得?”他说:“我把这些全都记在总谱里。我通常把不寻常的经历都记下来。”
回到旅馆以后,我睡不着觉。凌晨三点,我打电话到家给约瑟夫,告诉他,我决定了,要停止巡迴演出,和你和他留在家里,我们要有一个真正的家。约瑟夫快活极了。我们俩都感动得哭了,谈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事实就是这样。反正这不是撒谎。也许这是一种天真的想法,认为生活甚至对我夏洛蒂·安德葛斯脱也会大发善心。当然,这是愚蠢的。一个月以后,我发现自己对你和约瑟夫说来都是一个奇重的负担。我想走开。过了一年左右,我才安顿下来。我开始教课,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你和你的教养上,分担约瑟夫的忧虑。我们到一个群岛的农舍里过夏天,你记得吗?(伊娃点点头,露出没有笑意的笑)我觉得我们都很快活,是不是?那时你不觉得快活吗?
伊娃(摇摇头):不!我不快活。
夏洛蒂(叹息):你曾说过,从来都没有那么好。
伊娃:我不想使你失望。
夏洛蒂:只不过是假装的啊。(笑)我做错了什么呢?
伊娃:你什么都没错。你一如既往,总是那么了不起。可我觉得你是可怕的。我十四岁了,你因为没有别的更好的事可办,就把全副精力用来对付我。你心血来潮地认为你过去对我照料不周,现在你该拼命地弥补一下子。我尽最大的努力来自卫,可是没有用。而且我还爱你,一直全心全意地相信你是对的,我是错的。你知道你怎么干的吗?你从来不当面批评,而仅仅作一点暗示。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满面春风,说些俏皮话,表示你的温柔体贴,或者用你那稍带担忧的声调说话。没有一件小事不是出于你的爱心的。由于长得过快,我有些驼背。你就以背痛为藉口,去练体操,当然我也跟着你一起练。青春期开始了,我长了粉刺。真灵,果然就来了一位皮肤科专家,他是家里的朋友,开了一点软膏和药酒。它使我想吐,而且使我皮肤变得更红。你认为我不会梳理自己的长头发,所以你把它剪短了。弄得我难看极了,我觉得我成了个怪物。最糟糕的是你觉得我的牙齿长歪了,给我做了一副矫形架。我简直成了一个丑八怪。你说,我是大姑娘了,别再穿长裤和毛衣,应当穿裙子。那些裙子是你以前做的,或是你自己做的,完全没问过我的意见。我不能说个“不”字,因为我不想惹你生气。你给我看些我不喜欢的书,它们对我太深了。我读了又读,你还要和我讨论我读过的东西。你给我讲解,讲得天花乱坠。我完全不明白你讲了些什么。很怕有一天你会让我出洋相,把我和我不可救药的愚蠢都给亮了出来。
我给吓得目瞪口呆,可是有一点我是非常明白的:那个真我的哪怕一小部分,都绝对不会得到你的青睐,甚至不能被你接纳。你着了迷,我却越来越害怕,越来越觉得压得喘不过气。我再也不了解自己了。因为每时每刻,我都必须让你高兴。我成了由你牵动的笨手笨脚的木偶。我说你要我说的话。我模仿你的手势和动作,以便博得你的嘉许。哪怕短短的一秒钟,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都不敢让真我出现。因为我强烈地讨厌我自己的一切。这是可怕的,妈妈。当我谈此往事时,我仍然浑身发抖。这是可怕的,但是往后更糟。你看,我不知道我恨你,因为我非常相信我们是互相爱护的,而且你懂得的最多。所以,我不可能恨你。这样,这种仇恨就变成了疯狂的恐惧。我做恶梦。我咬指甲。我一撮一撮地揪头发。我欲哭不能,我不能出声。我想大喊一声,却只能发出沉闷的呻吟。它使我更加害怕。有一天,你搂着我,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哭了一会儿。你说你为我的前程担心,我们最好去找个好医生。我猜你大概真的认为我疯了,你的这一估计使我产生一种郁郁寡欢的满足之感。我被送到一个精神病学家那里,这个没精打采的老顽固身穿白大褂,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老是用一把裁纸刀戳自己的胖肚皮。他开始问起我的性生活,但是,我不懂他说些什么——我还没有来月经哩。因此,我只得全部胡诌。我想可能是我所表现出的老于世故和邪门歪道的想象使他大吃一惊,也可能是他已经看穿了我,只是不愿给我戳破。他是仁慈和蔼的,说我应当记住,母亲是爱我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其实,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夏洛蒂:然后我和马丁出走,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是吗?
伊娃: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些字眼。
夏洛蒂:可是你认为我辜负了你。
伊娃:是的。
夏洛蒂:你可从来……(要改口,停住)
(伊娃沉默,夏洛蒂也沉默)
伊娃:你记得史蒂芬吗?
夏洛蒂:当然记得!你和史蒂芬是对付不了一个孩子的。
伊娃:妈妈,那时我十八岁,史蒂芬已是成年人了。我们两人情投意合。我们会证明这一点的。
夏洛蒂:你们绝对对付不了的。
伊娃:可是,我们会的。我们想要那个孩子。可你破坏了我们的关系。
夏洛蒂:这不是事实,完全不是事实。相反,我对你父亲说过。我们应当承认你们的事,我们应当等待和观察。你没看出来你的史蒂芬是个蠢材、半罪犯、浪荡公子,他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你吗?
伊娃(仇恨地):从一开始你就恨他。因为你知道我爱他,这意味着我会摆脱你的约束。你在竭尽全力破坏我们的关系,表面上你却装着一直对我们很同情了解。
夏洛蒂:那么,孩子呢?
伊娃:史蒂芬听说我怀孕以后,简直变了一个人。
夏洛蒂:你的史蒂芬喝得醉醺醺的。拿了我的车,把它开到水沟里,以酒后开车的罪名被捕了。这就是他对你怀孕的反应。
伊娃(狂怒):你了解全部情况吗?我们商量的时候你在场吗?我和史蒂芬一起的时候,你躲在床底下了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曾费神去了解过人们的思想和感情吗?除了你自己以外,你可曾去关心过别人吗?
夏洛蒂:这种责难我早就听说了。
伊娃:史蒂芬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比别人更好,更诚实。
夏洛蒂: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把那幅伦勃朗蚀刻画偷走当掉?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他才向你编造了一套他童年、少年和家庭悲剧的故事?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他才同他那伙亲朋好友撬开门,撞进我们夏天住的小屋,把酒喝个精光,搅得那里乌烟瘴气?
伊娃:这些都是在事后发生的。你忘啦?你忘了在我做人工流产以后,是你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的?当史蒂芬想闯进屋和你谈话时,是你向警察局报告的?
夏洛蒂:要是你真的想要孩子,我怎么也不会逼着你去流产的。
伊娃:我怎么能违抗你呢?从小你就给我洗了脑筋,什么事都得依着你的办。我胆小,没主见,需要别人的帮助和支持。
夏洛蒂(烦恼地):我以为我是在帮助你。我深信流产是唯一的解决办法。直到现在我还坚持这一点。这些年来,你一直把仇恨埋藏在心里,这真可怕。为什么你从来不讲呢?
伊娃:因为你从来不肯听别人的话。因为你是鼎鼎大名的逃避现实的人;因为你感情不健全;因为你实际上是嫌恶我和海伦娜的;因为你死死地封锁着自己的内心;因为你总是以你自己为中心;因为你把我孕育在你那冰冷的子宫里又以厌恶的心情把我排除出来;因为我爱你;因为你觉得我讨厌,又不聪明,又一事无成。你一辈子都在蓄意伤害我,就象你自己也在受别人伤害一样。什么东西纤巧敏感,你就横加损害;什么东西富有生气,你就横加扼杀。你说到我的恨,其实,你的恨并不比我的少。你现在的恨就不少。我过去年幼,温顺又充满爱心。你约束我,你要我的爱就象你要所有的人都爱你一样。我完全任凭你的摆布。一切都是在爱的名义下进行的。你老是说你爱我,爱父亲,爱海伦娜,而你是一个表演爱的语调、爱的姿态的能手。象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是一个祸害,应当给关起来,免得为害于人。母亲和女儿——这是感情、混乱和毁灭的一个多么可怕的结合物啊!每件事都是合理的。每件事都是在爱和关怀的名义下完成的。母亲的伤痕要由女儿来承受;母亲的失望要让女儿来偿还;母亲的痛苦要变成女儿的痛苦。就同脐带从来没有割断一样。女儿的不幸竟使母亲扬扬得意;女儿的悲伤竟使母亲暗中欣喜。
(海伦娜被伊娃吵醒了。那种语气和音调使她震惊。她使劲爬起床,爬过栏杆,踏到地上,用双肘和双膝把身子拖到门边,侧身倒下,躺在那儿颤抖,喘息)
伊娃(画外音):我们得在你的限制下,依靠你那微薄的恩惠过活。我们还以为生活就应该是那样。孩子总是脆弱无力的,什么都不懂,无依无靠。她幼稚无知,不懂世事,也没人告诉她。受人欺凌,然后遭受冷遇,到处碰壁。孩子在呼吁,可是没人理睬,没人肯来。你明白吗?
十六
夏洛蒂:你怀着可怕的仇恨给我画了像。它是真的吗?你严肃地考虑过全部事实吗?
(伊娃把脸埋在手里,摇摇头)
夏洛蒂:你记得外祖母吗?不,当然不会记得。她死的时候,你才七岁左右。外祖父你记得多一点。实际上,我觉得你跟他相处得很不错。
伊娃:我怕外祖母。不管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她都是咄咄逼人的。外祖父却是和蔼的。
夏洛蒂:是的,对你是和蔼的。
伊娃:对你则不然。
夏洛蒂:是的,难得和蔼。父亲和母亲都是著名的数学家。他们迷上了数学,也互相着了迷。他们都喜欢独断独行,不愿承担责任,而性情却是温和的。他们对我们孩子极其和善,但这和善里面却没有任何温暖和真正的关怀。我记不得他们哪一个曾经碰过我和兄弟们,不管是为了爱抚,还是为了惩罚。实际上,我全然不知道有出于爱心而做出的任何事,诸如温柔、亲近、亲昵、温暖,等等。我只有通过音乐才有机会表达我的情感。有时半夜醒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地活着。有人会出于好心对我说:“安德葛斯脱太太,你的生活多么了不起啊!”“只要想一下,你能使人们那么幸福愉快就够了。”可是,我想的却是,我并不是活着。我从来就没有出世过。我是从母亲的身体里挤出来的。然后它马上就封闭了,转向了父亲。我没有存在过。有时候,我怀疑是否人人都如此,是否有的人比别人有更多的生活天才?是否有的人从来没有活着,而只是存在着?
伊娃:你什么时候才明白这一切的?
夏洛蒂:三年以前,我病倒了。可能你不知道,我血液中毒,在巴黎的一个医院里住了两个月,里昂纳多取消了他的演出,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几乎要……我以为我快要死了。这样,花了很多时间去……我有点沮丧,或随便你怎么叫它都可以。
伊娃:妈妈,我一点都不知道。
夏洛蒂:没有必要让你耽心。不管怎么说吧,里昂纳多和我开始聊起来。我们总算有了充裕的时间,就是说,里昂纳多讲,我听,并努力去了解它的意思。开头是很困难的。噢,必要的时候,我也会是很有感情的,只是,我还从来没有为这种感情费过心。(叹息)有点象上一年级的课,我不是机灵的学生。我多半是认为里昂纳多在胡说。可是,有他坐在床边总是好事。(微笑)他有无比的耐心,虽然有时候他也说我??
如果有人真实地爱我 也许我有勇气正视自己
阿尔莫多瓦的高跟鞋,也是处理母女情感,比起伯格曼的细腻,就差太远了。
人需要一辈子来摆脱家庭带来的阴影
褒曼晚年有力的角色和作品(也是她和同叫伯格曼的大导的唯一一次合作),两个母女一台戏,完全可以搬至舞台的电影啊!两个人以中产阶级特有的文学性吵架方式(不看伯格曼不知道吵架还可以这样吵的啊)从天黑吵到天亮,积蓄多年的情感喷薄而出却并不是任何事情的解决⋯演员太好啦。弹琴那段最好。
乌曼和褒曼大飚演技不是重点。最温暖的色调,最黯淡的内心。台词简洁、尖锐、直达心灵深处。舞台剧式的独白、眼神与眼神的长镜头,伯格曼一定是痛楚和勇敢到了极点才能拍出这样的电影。不用说太多,一句看到人落泪,足够。
镜头质感超凡,色彩打光简直美得一塌糊涂,拉大提琴那一场就像一幅构图完美的油画。从头到尾如同一场有限空间里的心理话剧,大段独白相当挑战演技,然而母女两人都是异常出色,这种情绪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内心的挖掘既是拷问也是自省,和解的不可能也早已注定。
1.亲情无法一蹴而成,突如其来为了爱而爱的爱只会造成更多的伤害,女儿是个体,应给予自由和尊重,当然,更重要是发自内心的关爱;2.不断沉淀积累的感情鸿沟再也无法跨越,大声的宣泄也只是带来了一时的解脱,却无法得到挽救;3.秋日里的奏鸣曲再美也渗透着一股凄美和哀婉。
伯格曼着实擅长探讨家庭关系中的疏离、误解、仇恨与虚伪,这回连母女关系中可能潜藏的自私、虚荣、傲慢与偏执亦被袒露于银幕之上。暖黄色调的室内陈设挡不住亲情中的刺骨冰冷。暮年的英格丽·褒曼和盛年的丽芙·乌曼飙戏,伯格曼式的特写与大特写一次次地揪出人的灵魂,攫住观者的心绪。整体还是比前作[呼喊与细语]更加具有舞台剧气调,尤其是以丈夫直面镜头自陈来引入(与收尾)故事的拍法(后景中是弹钢琴的妻子),以及一个个固定的镜头与多处门框式构图。(9.0/10)
女兒看著母親彈肖邦,她盯著她的臉,那表情在我心上扎了一個又一個窟窿,血噗噗往外冒,真疼。
本片的艺术气质相当耀眼,从片名到结构,从故事到表演,从画面到台词,导演赋予了太多可资分析的样本。母亲噩梦惊醒后与酒醉女儿的对话,层次之递进关系,表演之精准程度,恍惚有种看心理惊悚片的错觉,揪心不已。
我们永远都只能是一个人,即使是与最亲密的人在一起,也会感到痛苦和孤独。
褒曼的角色是她自身真实的写照,亦是伯格曼的,这两位瑞典最富盛名并且拥有相同姓氏的伟大艺术家,都为了各自的事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可怕的创伤与疏离,乌尔曼那时也与伯格曼劳燕分飞,由她扮演的女儿,对母亲的爱与恨,在我看来,兼是对伯格曼的。褒曼随罗西里尼浪迹天涯,在好莱坞沉浮多年后终于回到故乡的怀抱,这样一位瑞典巨星,居然是第一次出演瑞典电影,这与影片的“奏鸣曲”结构不谋而合,伯格曼曾说:“我们在年轻时,从父母身边逃开,而后一步步,再回到他们身边,在这一刻,我们长大了。”
票价伯曼展映@ GZ二刷,大银幕重复创伤体验,很爽。母亲和女儿本质是一体两面,海莲娜则是她们关系的具象体现|看得PTSD严重爆发。“她从未爱过任何人。她不会爱。”我也不会。作为我的第3000个“看过”标记,这部片实在太疼了,看得我一直想死,想停止存在,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用“喜欢”的心情来看待它。但是它反映出的苦痛我全部明白,全部明白。不能爱已是小事,如果生你的人使你生不如死呢?忍不住又看,忍不住又想:还好不是在影院看,因为要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声地哭非常累
【中国电影资料馆展映】很惭愧,这是我看的第一部伯格曼作品。也很幸运,能在大银幕看到如此佳作。体会到了什么叫“飚戏”。银幕放大了演员一举一动一蹙眉的神情,也放大了色彩与气氛。让观众跟着揪心,回味震撼。每个人都深受家庭的影响。一滩平静的潭水下,激流涌动。完美的观影体验(尽在小西天~
#重看#所有最深的伤害都只会发生在最亲密的人之间,畅谈或忏悔过后,原谅不会发生,一切回到原点,冷漠继续冷漠,沟壑依然沟壑;大块橙色&红色与冰冷苍白的内心戏形成强烈对比,明暗光线&正反打,正面&背影;乌曼演技真好,不愧御用。
褒曼和乌曼实在太适合饰演母女了,两人敏感、紧张、激动的神情和含泪的眼眸都有同样的特质,令人心痛。
我宁愿将海莲娜看作是伊娃的潜意识。爱恨交织的极致是一种失语症,能用语言组织起来倾泻的总是带着伪装,伊娃借酒宣泄用言语逼迫母亲时,海莲娜剧烈痛苦地挣扎着,母亲请求原谅伊娃不发一言时海莲娜叫喊着妈妈,过来!母亲逃跑了,伊娃低落沮丧看似平静,海莲娜喘不过气濒临灭绝崩溃,最后喊出的是妈妈
这或许就是我喜欢伯格曼的原因——描述至亲的亲人间的相互折磨。这种折磨以爱的名义进行,将母亲的痛苦变成女儿的痛苦,母亲的失败变成女儿的失败。有时候觉得,家才是最孤单的地方,正是因为共度了最长的时光,才看不清彼此真正的模样。
人生最无法控制的两件事:自我的才华和出身,从婴儿诞生的那一刻起这二者就以命运的名义形塑着所有悲剧。而在亲情里,所有的解释、呼喊、疯狂、道歉,都是无用的。你的亲属关系,是你“天赋”的重要组成部分。
姐姐的呼喊(近乎咆哮的控诉)与妹妹的细语(语焉不详的呢喃),后者可视为前者精神上的分身以象征恋母的本性,而伊娃已然只剩下恨意和愤怒;母女的两副假面,母亲生气的时候微笑,叫恨的人“我最亲爱的”,叫厌烦的人“亲爱的小女孩”,以爱的名义施行毁灭,用玫瑰中伤所爱之人,女儿则是佯装快乐,“因为我恨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如肖邦之音乐,不露声色的痛苦、短暂的解脱、解脱随即消失痛苦依然;依然是老伯克制冷静下暗流涌动的独幕剧式室内场面调度、振聋发聩且真诚内省得近乎内心独白的问询式台词、直接曝露人物情绪流溢的乃至显得狰狞扭曲面部大特写;尽管主题看似通俗浅白,但结合彼时戏外伯格曼、褒曼、乌曼的人生际遇来看,又添了许多别样的深意。